在那日幫趙昱挖到家傳之寶后,接連三日,小鎮(zhèn)下起了雨,雨勢不大,卻一直未停,如細針般拋灑于大地之上。倒是給這炎炎夏日帶來了絲絲涼爽。
小鎮(zhèn)的七到八月是多雨季節(jié),小雨連綿,大雨迅猛,莊稼人喜歡小雨,不僅滋養(yǎng)土地,也并不妨礙農(nóng)事。漁民反之,喜歡大雨,倘若一連好幾天的磅礴大雨,那么所捕漁貨價格足足比平時要高出三四成。
一身蓑衣,頭戴斗笠的莫渝行走在田間田埂之上,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時間,之前的秧苗已經(jīng)長至腰間,綠油油的一片,絕大部分也已長出稻穗。再有個把月的時間,待到稻穗熟透變黃,也就到了收割的季節(jié)了。
莫渝抬頭看著天,小雨淅淅瀝瀝的,比之昨日,雨勢更小,想來也快停了。今年的雨水還算豐沛,不出意外,今年又是一年豐收之年。
老大夫出門已過四日,還未歸家,這次是去縣城中買賣藥材,想來也不會出事。
莫渝只好來這稻田間看看田中水量。水稻雖喜水,但一旦水量過多,再加上還有足足兩個月的雨季,莫渝擔心最后物極必反。
有經(jīng)驗的農(nóng)戶都知道這水稻就在乎水,缺水時引水,水滿時放水,這是保證豐收的基本條件。若是有哪家懶漢,對自家農(nóng)田放任不管,任由老天爺照看,只怕等到收成之時,這水稻產(chǎn)量不說顆粒無收,怕是還沒有別人家的一半多。
做此想的并不只有莫渝一人,大大小小的農(nóng)田四周,零零星星的幾個農(nóng)戶都是站在自家田埂上,挖渠放水。
引水容易,有些力氣都能辦,無非一桶桶的從田邊溝渠挑到田里灌溉就是??蛇@放水在這小鎮(zhèn)中卻是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畢竟不是每塊水田都挨著那一條溝渠。
離著溝渠遠的水田放水,只能先是上游田放到下游田去,最后下游再流到溝渠中。而這靠里頭的水田放水,少說也要過之三四家別人家的田地。
因此誰家放水前,都是要事先跟水田鄰里打好招呼。若不提前說好,事后鄰里去田里看完,免不得會埋冤,怎么自家田水多了,或水少了,若是年產(chǎn)少了,最后鄰里間也會心里有了芥蒂,因田里芝麻小事結仇結緣的在這小鎮(zhèn)不算少數(shù)。甚至在放水時,有人就在田埂上罵娘,也是屢見不鮮。
遲大夫家的三畝地,莫渝昨天就來看了,若是昨日雨停,水量則剛剛好,可惜天公不做美,到今日這田里水面距離田埂也就一指之長。
莫渝只好獨自來到這田埂之上放水,遲大夫這水田放水要途徑其他三家農(nóng)田,莫渝也都事先打好了招呼。
兩家水田主人在西漁,一家在東漁,在東漁的這家正是向家老二向從北。
不過莫渝去到向從北家,敲了半天門沒人應聲。到最好還是其大哥向從南聽聞門外的敲門聲,出來問問緣由,向從南聞言后,說自己給弟弟說一聲即可。
而這東漁的兩家水田主人,一家姓鄭,家里一位讀書人開的門,是個好說話的,聽聞莫渝要借自家水田放水。極其爽快的告訴莫渝,放水隨意放,只要別把自家農(nóng)田水放干了就行。
而這最后一家農(nóng)田主家姓錢,不僅姓錢,也是真有錢,光門面鋪子就十幾家,算得上小鎮(zhèn)之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富大貴之家了。
錢家水田也是緊靠著溝渠的,足足有個十幾畝,據(jù)說這還是錢家最小的一塊田,再往西,還有七八塊田地。
錢家業(yè)大,卻不好說話,莫渝初到錢家豪宅敲門時,開門的是一個圓臉仆役,莫渝秉明來意,仆役沒有回話,反而看著莫渝良久,莫渝不解其意。
足足半天,那仆役說了一句‘等著’后,就立馬關上了門,而莫渝又在門外足足等了一刻多鐘,那錢家大門才又緩緩打開,還是那個仆役。
最后趾高氣揚的說道:
“我家老爺平日繁忙,雖說引水是小事,可就怕萬一別有用心之人,故意損壞了我家的良田,無異于壞了我錢家的立身之本?!?/p>
“所以,老爺吩咐于我,從我家放水可以,但我的去現(xiàn)場盯著。有言在先,放水后,我家良田水量不可少一寸,也不可多一寸,多了少了你都得賠錢。”
“切記,我家原來水多少,放完還得是多少?!?/p>
不懂這豪門大家的規(guī)矩,莫渝也不在乎這仆役盯不盯的。反正放水也會做個水量記號,到了一定尺度,堵住??诒闶?。
于是,在綿綿細雨的田間,幾名農(nóng)夫穿蓑衣,挖田埂,忙著放水。有一灰衫仆役手舉一把油紙傘筆直站立田埂上,時不時的左瞄右望。
正在莫渝剛準備在北面的天梗挖個小小的缺口之時,順著南邊田埂緩緩走過來一個同樣身披蓑衣之人,左肩扛著一把鋤頭,邊往莫渝這邊走嘴里還吹著口哨。
待來人走至身邊,莫渝這才看清中年人模樣,笑著開口道:
“從北叔,你咋過來了?!?/p>
向從北看了一眼莫渝,沒好氣的說道:
“你當我愿意來啊,還不是你小子,一個勁的敲門?!?/p>
莫渝頓感好奇問道:
“這不田里要放水,要經(jīng)過你家農(nóng)田,我就去你家敲門來這,想跟你說一聲,但是半天沒人回應啊,我以為你不在家呢?!?/p>
向從北不耐煩道:
“誰說我不在家,我只是睡的正香,哪有閑心給你開門,這下著小雨,在家安生的睡覺,豈不美哉?!?/p>
莫渝更加不解道:
“那從北叔為何繼續(xù)不在家睡覺了,從南叔說過替我轉告一聲啊,從北叔這會跑田里來干什么?”
向從北放下背著的鋤頭,有點氣憤道:
“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你,你敲一會倒是識趣,以為我不在家就走了,可我那大哥,直接用腳踹我家大門,我正做著美夢呢,可惜啊,周公就算和我再熟悉,也被我大哥趕跑了?!?/p>
“他氣勢洶洶的沖到我家來,我哪還敢睡呢。我要是再不過來一趟,挨點大哥罵倒是沒什么,可要是再待在家里,挨頓打可就不值當了?!?/p>
向從北越說越氣,仰著頭對著天哀嚎道:
“老天不公啊,憑什么我是老二,他是老大,家里的木匠手藝傳給他我也就不說啥了??伤掀藕⒆訜峥活^,我孤家寡人一個,想睡個覺還睡不安生?!?/p>
“娘啊,你要是看到兒子過得如此慘淡,就托夢給大哥,教訓教訓他,順便叮囑他一下,讓他對弟弟好點吧,這日子我快過不下去了?!?/p>
向從北說完,仿佛氣消了不少,轉頭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莫渝,繼而說道:
“小子發(fā)什么呆啊,你忙你的,我就是在這田里轉悠一圈,過一會我就回去繼續(xù)睡大覺了?!?/p>
接著又是囑咐了一句。
“我偷懶的事,你就當沒看見,你小子可別跟我大哥講?!?/p>
莫渝回過神來,認真說道:
“從北叔,曉得了,我肯定不說。”
向從北滿意的點了點頭,接著背起鋤頭,嘴里哼著小曲,圍著自家的田埂慢悠悠的閑轉。
莫渝見狀,拿起身邊的鋤頭,一鋤一鋤的小心翼翼的在田埂上挖出來大腿粗細的一處豁口,田中所盛之水沿著低處想著下一塊稻田留去,正是那鄭家的農(nóng)田。
莫渝還不忘,拿著一塊漁網(wǎng)固定在這豁口處,畢竟萬一之前好不同意放的稻花魚流到別人家田里去,到時候這稻花魚,歸屬于誰,可就不好說了。
接著莫渝拿起鋤頭按照相同的方式,在鄭家水田里又挖出一個缺口,繼而水向著向從北家水田留去。
連續(xù)鑿開兩個缺口的莫渝,望了一眼還在田埂上溜達的向從北,莫渝一股氣跑到向從北身后,開口說道:
“從北叔,我看你家水田,這幾日水也漲了,要想收成好的話,不如我?guī)湍惴劈c水吧?!?/p>
漢子聞言,轉過身來,摸著下巴說道:
“是嗎?你看著辦就行?!?/p>
莫渝本欲開挖,卻被向從南打斷道:
“那人是誰啊,傻愣愣的在那站著干啥?”
說完向從南指著錢家水田邊上的一舉傘之人。莫渝開口解釋道:
“這人啊,他是錢家的仆役,這放水不是要從錢家水田經(jīng)過嘛,錢家老爺不放心,便讓他在這邊上盯著,說怕壞了他家的良田。”
向從北一臉不屑道:
“放水屁大點事兒,能驚動那錢家家主嗎?再說我之前還在錢家酒樓干過活,碰見過這錢家家主,倒是個好說話的,不止于此啊?!?/p>
“你把你去錢家的詳細經(jīng)過說給我聽聽?!?/p>
莫渝只好一五一十的說給向從北,漢子聽聞,冷笑一聲。
“我明白了,小子,你這是沒有給買路錢啊?!?/p>
莫渝不解。
“買路錢?”
漢子輕笑一聲,手指著前前后后大片的農(nóng)田。
“你看看這些農(nóng)田,都是挨著這錢家水田,七八家農(nóng)戶放水都要經(jīng)過這錢家水田,若是一家給個二三十文的買路錢,這仆役也算發(fā)筆小財?!?/p>
“依我之見,這哪是錢家人吩咐來看的,我看就是這仆役擅作主張?!?/p>
“見有發(fā)點小財?shù)拈T路,想著你個笨小子,會給點買路錢,可你小子卻沒體會其中深意?!?/p>
“你信不信,就算你今個從他家放水了,事后肯定想各種辦法刁難你小子,最后無非就是想從你身上敲點銅錢罷了。”
“就算鬧到錢家去,這仆役也沒有做錯的地方,說不定錢家還要重要他呢,畢竟明面上他可是事事維護主家的利益呢?!?/p>
莫渝不由想起之前那仆役打量自己的眼神,可能真是如此,再想想那仆役最后重復的那句話,十有八九。
望向錢家的大片農(nóng)田的田埂之上,莫渝拿起出鋤頭,又把剛才挖開的缺口趕緊堵住。
向從北見狀,好奇問道:
“怎么,小子今個不放水了,還是舍不得一些銀錢?”
莫渝答非所問:
“從北叔,很快你就知道了?!?/p>
莫渝說完,快速望著東漁跑去。很快又跑了回來,又重新把之前兩塊水田的缺口打開,等到莫渝到向從北家的水田時,漢子問道:
“想的啥辦法啊,這不還是要放水嗎?”
莫渝笑著回道:
“也沒什么好辦法,只能用笨方法,既然他家沒錢過不去,我繞路就是了,又不是只有他一家挨著溝渠,無非費點時間?!?/p>
原來莫渝剛剛離去,足足又敲了四家水田彼此相鄰的門,很快便打好了招呼,于是莫渝就打算借用他們家水田繞路放水。
向從北聽完對著莫渝比劃一根大拇指。
“小子,這招高啊。”
又轉而問道:
“那你不跟那仆役說下?”
莫渝笑著回道:
“借用他家農(nóng)田放水,提前大聲招呼,乃是應有之義?,F(xiàn)在不用他家農(nóng)田了,我想也不用多說什么了,說得多了想必有些多此一舉了?!?/p>
向從北聞言哈哈一笑,望向西邊田埂上站著的倒霉蛋,雖然打著把傘,但田埂上本來就風大,一把傘最多遮住半身,再待一會,這倒霉蛋估計衣服要濕個半截。
隨著莫渝慢慢的開渠填溝,一頓忙活,總算是把水田里的水放至到差不多的水量。期間向從北倒是不曾幫忙,也未曾離去,只是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少年干活。
待到莫渝收拾好所帶之物,向從北也背著鋤頭往著西漁走去。
兩人走在田埂之上,莫渝在后,看著向從北的背影,時而對著天上哼哼著小曲兒,轉而又隨意拔出一根狗尾巴草刁在嘴邊,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莫渝好幾次欲言又止,眼看快走至田埂末尾,莫渝還是輕聲開口道:
“謝謝你,從北叔?!?/p>
前方漢子頓足,回過頭詫異道:
“謝我,謝我做什么,我今個啥都沒做。謝從何來?”
莫渝笑著說道。
“之前幫小子建房子,這才想起來我還沒有單獨的好好給從北叔道聲謝呢?!?/p>
向從北摸了摸下巴說道:
“建房子?多久的事了,謝謝都說過多少遍了,我再喜歡聽,你也不用掛在嘴邊啊?!?/p>
“再說你以為我想費力不討好給你蓋房子啊,還不是我家老大,看你可憐,好說歹說,硬是拉著我去幫忙的,我可從來不做這賠本買賣的?!?/p>
“你要謝就好好謝謝我家大哥,謝他有一顆菩薩心腸,至于真想謝我的話,可別光嘴上說,拿點銀子花花才是真理,再不濟給兩條魚也行啊?!?/p>
莫渝聽完一臉真誠道:
“從北叔,我今個出門,倒是沒帶錢,要不你待會跟我一道回家,這個把月也攢了些錢,我回家就取些給你。至于魚的話,這兩天行情好,都讓我給賣了,等下次捉到,我再給你送過去,你看成不?”
漢子連忙擺手,不耐煩道:
“得得得,緩兵之計是吧,我要是不是讀過幾本書,就被你框了,本來我這下午都沒睡好,再陪你跑一趟,我這回籠覺也不用睡了?!?/p>
莫渝看著漢子的模樣,少年心里跟明鏡似得,接著緩緩開口低聲說道:
“從北叔,我知道,你所說的有些話是真的,有些話是故意說給別人聽的。就拿建宅子這事說罷,你說是向大叔求你來幫忙的,我覺得不是,相反,應該是從北叔你拉著從南叔過來幫忙的,第一個起了幫我建宅子念頭的是你,不是向南叔,對不?”
“從北叔,有些感激,心里不說,總覺得不對。好比方說,路邊乞討之人得了賞錢,若是不說幾句吉祥話,想必乞討之人拿著心不安,施舍之人心里也難免不痛快。”
向從南望著少年一臉誠摯的黑色眼眸,第一次有些不敢與之對視,漢子轉過頭去反問了一句:
“何來這一說?我大哥給你說的?”
莫渝解釋道:
“從南叔未曾說過,從南叔平日里忙著做木匠活,還有田里的農(nóng)活,再加上一大家子的事,應當很少出門,我至少從未見到過向大叔從我家門口路過。反而是從北叔你,原先在住茅草屋那會。有一天上午你就從我那門口就路過了三趟?!?/p>
漢子聽完佯裝怒道:
“你小子擱這指桑罵槐呢,這不是變相地說我游手好閑嗎。”
少年不理會漢子的打趣,繼續(xù)接著說道:
“人世疾苦,太多不能說,不敢說,有心有力之人,倘若不是親眼所見,又怎會貿(mào)然伸出援助之手。若沒有從北叔,想必從南叔也不會如此?!?/p>
“從北叔所言所行,莫渝打心底銘記,所以莫渝心里早有萬分感激之情,可藏著掖著,實在難受,千言萬語最終只想跟從北叔由衷的說一聲,謝謝!”
漢子不肯承認,少年的話就當做耳旁風一般匆匆略過。
“所以就因為這,你小子每次給我送魚都比我大哥多一條?”
少年點了點頭,剛欲開口,又被漢子打斷道:
“你小子想的太多,建房子這事真不是我提的?!?/p>
“你別搞這些煽情的,也別哭喪著臉,大爺我不吃這套,來給大爺我笑一個?!?/p>
少年只好強咧開嘴,漏出一臉似笑非笑的面容,難看極了。
漢子按著少年頭戴的斗笠,推了推自己的斗笠,也咧嘴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