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嘆息,像是一塊沉重的墓碑,砸進了無邊的黑暗里。
它不帶任何惡意,卻比任何尖嘯都更讓人心頭發(fā)冷。
那是一種燃盡了所有希望,只剩下灰燼的疲憊。
元生幾乎是本能地將元辭拉到了自己身后,整個身體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
他沒有去看聲音的來源,而是死死盯著血月唯一能照亮的,辦公桌上那本攤開的日志。
黑暗中,任何直視都可能是一種挑釁。
“哥……”元辭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虛幻的小手緊緊抓著元生的衣角。
“別怕。”元生壓低了聲音,語氣卻出奇地輕松,甚至還帶上了一點笑意,“看來咱們這趟門沒白串,主人家終于舍得露面了。就是排場有點大,還喜歡關燈玩驚喜?!?/p>
他像是在說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但緊繃的后背肌肉,卻暴露了他此刻的戒備。
黑暗中,那個疲憊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陳舊書頁摩擦的沙啞。
“驚喜?不……這里早就沒有驚喜了?!?/p>
“只剩下……循環(huán)往復的責任?!?/p>
隨著話音,房間正中央的空氣,開始微微扭曲。
月光仿佛被什么東西吸引,匯聚過去,勾勒出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那是一個佝僂著背的老人,身形枯槁,穿著一件破舊的院長白大褂,手里拄著一根看不清材質的拐杖。
他的身影半透明,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但他的存在感,卻比那扇厚重的實木門更加沉重。
他沒有五官,臉上是一片模糊的光影,但元生卻能感覺到,一雙空洞的眼睛,正落在自己身上。
“第五個了?!崩先?,或者說,前任院長,緩緩地開口,“你是第五個,帶著‘錨點’來到這里的人?!?/p>
“前四個,都失敗了。”
元生心臟猛地一沉。
第五個。
元生挑了挑眉,故作輕松地抱起雙臂,“老爺子,你這招聘流程可有點別致。上來就把門反鎖,還搞停電,生怕應聘的跑了是吧?”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說吧,什么職位?待遇怎么樣?五險一金交不交?加班有沒有三倍工資?要是條件不行,我可不伺候。”
他必須開口。
在這種未知的、被規(guī)則籠罩的詭異境地里,沉默就等于把主動權拱手讓人。
他要用這種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去試探對方的底線,去激出更多的信息。
院長那模糊的臉孔,似乎微微動了一下。
“職位,是‘我’?!?/p>
“待遇,是永恒的孤獨和無盡的鎮(zhèn)壓?!?/p>
“至于代價……”
老人的聲音頓了頓,整個辦公室的溫度,仿佛又下降了幾分。
“代價,是你和她,永遠被困在這里,直到下一個‘容器’出現(xiàn)。”
元辭的小手抓得更緊了。
元生臉上的笑容也終于收斂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冽。
“抱歉,這工作聽起來不怎么樣?!彼纱嗟鼐芙^,“我對繼承別人的爛攤子沒興趣。麻煩你把門打開,我們倆還得回家吃飯呢。”
“回家?”院長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笑,那笑聲里充滿了悲哀,“從你踏入這里,被‘核心’選中的那一刻起,你就沒有家了?!?/p>
“這里,就是你的牢籠。而她……”
院長的輪廓轉向元辭的方向。
“……就是拴住你的鎖鏈。”
“放你娘的屁!”元生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平靜,一句粗口爆了出來,“別拿我妹妹說事!”
一股怒火從他胸口直沖頭頂。
他可以死無數(shù)次,可以跟任何怪物插科打諢,但他無法容忍任何人,將元辭形容成一個“累贅”或者“工具”。
“憤怒……是的,就是這個?!痹洪L的聲音里,竟然透出了一絲……贊許?“守護的欲望,是成為‘容器’的必要條件。你比前四個,都要合格?!?/p>
“合格你個頭!”元生往前踏出一步,將元辭更嚴實地護在身后,“我不管什么核心,什么容器?,F(xiàn)在,立刻,把門打開!”
“門?”院長搖了搖頭,“門是為你關上的,自然也要由你來開?!?/p>
“只要交接完成,你就是這里新的主人。到時候,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我說了,我不干!”
“這由不得你?!?/p>
院長的聲音變得飄忽而威嚴,整個房間的血色月光,都隨著他的話語而脈動起來。
“‘核心’已經確認了錨點。儀式,已經開始?!?/p>
“要么,你坐上這個位置,用你和她的羈絆,去維系這里的‘秩序’?!?/p>
“要么,你和她一起,被失控的‘惡意’撕碎,成為它們新的食糧?!?/p>
“沒有第三個選擇?!?/p>
話音落下的瞬間,辦公室的門板上,猛地傳來一陣瘋狂的抓撓聲!
吱嘎——吱嘎——
那聲音,像是無數(shù)只爪子在拼命地刨著木頭,尖銳得讓人耳膜刺痛。
緊接著,是沉重的撞擊聲。
砰!砰!砰!
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東西,在門外一下又一下地沖撞著。
元生認得這個聲音。
是那個“收藏家”!
與此同時,墻壁和天花板,開始滲出大片大片的、如同活物般的陰影。
那些陰影蠕動著,匯聚著,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嘶嘶聲。
“黑影”!
它們被院長的宣告所驚動,被新“容器”的氣息所吸引,全都躁動了起來!
“聽到了嗎?”院長的聲音在怪物們的噪音中,依然清晰可辨,“這就是你將要面對的日常。那些被我鎮(zhèn)壓的‘病人’,正在歡迎你的到來。”
“哥……”元辭的小臉已經一片煞白,身體的虛影明滅不定。
她記得這些聲音。
她記得那個用別人的零件拼湊自己的怪物,記得那個吞噬一切聲音的漆黑影子。
它們都曾是殺死哥哥的兇手。
“別怕,有哥在?!痹钗豢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憤怒解決不了問題。
他從那本日志里學到的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這個地方的怪物,遵循著某種“邏輯”。
院長的目的,不是殺死他,而是逼他“交接”。
那么,這個“交-接-儀-式”,本身就是一道題。
一道,需要他去解開的題。
“你的意思是,我得先擺平外面這些家伙,才算通過了你的新手教程?”元生重新開口,聲音恢復了鎮(zhèn)定。
“不。”院長否定了他的說法,“你不需要擺平它們。你需要……理解它們?!?/p>
“理解?”
“黑影憎恨噪音,因為它誕生于純粹的惡意,而聲音,是它無法理解的‘無序’。所以,它要吞噬一切聲音,讓世界重歸‘死寂’的秩序?!?/p>
“收藏家尋找零件,因為他將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藝術,卻失去了自我。所以,他要在每一個‘醫(yī)生’身上,找回他自以為是的‘完整’?!?/p>
院長的聲音,像是一個盡職盡責的老師,在講解著考題的關鍵。
“他們不是純粹的怪物。他們是……病人。是規(guī)則扭曲后,誕生的可悲產物?!?/p>
“理解他們的痛苦,安撫他們的執(zhí)念,讓他們回歸平靜。這,就是‘鎮(zhèn)壓’,也是新任院長要做的第一件事?!?/p>
“用嘴炮說服他們?”元生覺得這事兒有點離譜。
“用你的‘資格’?!?/p>
院長說著,舉起了手中的拐杖,指向那張辦公桌。
“去吧。坐在我的位置上,拿起我的‘權柄’,向他們證明,你有能力接替我?!?/p>
元生的視線,順著拐杖的方向,落在了那把高背椅上。
那把椅子,在血色的月光下,散發(fā)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仿佛那不是一把椅子,而是一個王座。
一個用無盡的痛苦和孤獨鑄就的、被詛咒的王座。
門外的撞擊聲和抓撓聲越來越響,整間辦公室都在微微顫抖。
墻壁上的黑影也開始蠢蠢欲動,仿佛隨時都會撲下來。
時間不多了。
“哥,怎么辦?”元辭小聲問。
元生沒有回答,他只是反手捏了捏妹妹冰涼的小手。
然后,他邁開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那張辦公桌。
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壓力落在身上。
那是來自門外和墻壁上那些“病人”的壓力,也是來自這個房間,這個“核心”的壓力。
它們在審視他,在考驗他。
元生走到桌前,沒有絲毫猶豫,拉開那把沉重的高背椅,一屁股坐了下去。
轟!
在他坐下的瞬間,一股龐大的、混亂的、充滿了痛苦與瘋狂的信息洪流,猛地沖進了他的腦海!
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無數(shù)絕望的嘶吼,無數(shù)扭曲的執(zhí)念,像是決堤的洪水,要將他的意識徹底淹沒!
“啊——!”
元生發(fā)出一聲悶哼,雙手死死抓住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看到了一個雕塑家,在自己的作品前,親手砍下自己的雙腿,臉上帶著癡迷而瘋癲的笑容。
他看到了一個漆黑的房間里,一個因為被霸凌而常年失語的女孩,在無盡的怨恨中,化作了一團只懂得吞噬聲音的黑影。
他看到了無數(shù)個病人,在絕望中死去,他們的執(zhí)念,化作了這個精神病院里,一個個永世不得安息的怪物。
這些,就是“病人”的記憶。
是歷代院長,所必須承載的“負擔”。
“撐住?!痹洪L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如果你連他們的記憶都無法承載,你就會被他們同化,成為他們中的一員?!?/p>
元生的意識,在這些狂暴的信息流中,就像一葉隨時都會傾覆的小舟。
他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被撕裂,被污染。
就在他快要撐不住的時候。
一只小小的,虛幻的手,輕輕地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哥,我在這里?!?/p>
是元辭。
她的聲音,像是一道清泉,瞬間澆滅了元生腦海中那熊熊燃燒的瘋狂。
妹妹的存在,就是他的“錨點”。
是讓他在無盡輪回和污染中,始終能找回自我的道標。
元生猛地睜開眼睛,眼中的血絲褪去,恢復了清明。
他喘著粗氣,額頭上全是冷汗,但他的腰桿,卻挺得筆直。
他撐住了。
門外的撞擊聲和墻上的嘶嘶聲,在這一刻,詭異地減弱了許多。
似乎,它們也感覺到了某種變化。
“很好?!痹洪L贊許道,“你通過了第一項測試?,F(xiàn)在,拿起你的‘權柄’,讓他們安靜下來?!?/p>
元生看向桌面。
在日志的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支老舊的、筆尖已經磨損的……鋼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