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空氣凝固了。舊風扇的嗡鳴和硬盤指示燈那微弱卻固執(zhí)的閃爍，成了唯一的背景音。女人——渡鴉的首領，代號未知，眼神如古井深潭——拋出的“交易”像一塊冰冷的巨石，砸在蘇芮殘破的意識里，激起無聲的巨浪。
**樣本價值。神經(jīng)數(shù)據(jù)。感知記錄。共享真相。共同目標。**
這些詞在她混亂的思維中碰撞、回響。渡鴉要她作為活體樣本，提供周凜技術最核心、最隱秘的損毀數(shù)據(jù)，甚至要榨取她瀕死時那些混亂的神經(jīng)幻象作為研究素材。這無異于另一種形式的解剖，另一種形式的掠奪。他們和那些穿著白大褂、在手術臺上記錄她痛苦尖叫的人，本質(zhì)上有何不同？
但……
她的目光無法從胸口那冰冷的金屬方塊上移開。那一下，一下的綠色閃爍，微弱卻頑強，像黑暗中唯一不肯熄滅的星火。它承載著Alpha、Beta、Gamma、Theta……所有被焊死在微笑面具下的無聲尖叫。承載著節(jié)點7A那冰冷的核心覆寫協(xié)議——**EMOT_MASK_ACTIVE**（情緒面具激活）。承載著她自己作為**Ongoing_Implants_Perf_Monitor**（在植入體性能監(jiān)控）樣本的恥辱監(jiān)控日志。
這是唯一能刺穿“靈犀”那龐大謊言帝國的劍。單憑她蘇芮，一個脊柱神經(jīng)損毀、被周凜全球通緝、連站都站不穩(wěn)的殘軀，能揮動這把劍嗎？離開這個隱秘的巢穴，她甚至活不過下一個街角。硬盤在她手中，最終只會和她一起，在某個黑暗的角落腐爛，或者再次落入周凜的掌心，被徹底物理級抹除。
共享真相……共同目標……摧毀“靈犀”的謊言……
渡鴉首領那雙深邃平靜的眼睛里，沒有周凜那種掌控一切的傲慢，也沒有醫(yī)療組長那種技術性的冷漠。那是一種沉重的、經(jīng)歷過漫長黑暗的疲憊，以及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對“碎片”的執(zhí)著。她說硬盤里可能藏著渡鴉起源的拼圖……這意味著什么？渡鴉本身，是否也是周凜“靈犀”計劃的受害者？或者……更早的實驗品？
這個念頭像一道微弱的電流，刺穿了蘇芮的絕望和戒備。
她需要真相。她需要摧毀周凜。她需要活下去，親眼看到那無數(shù)凝固的微笑面具被砸碎！
代價是……成為渡鴉的樣本。
蘇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溫暖的、帶著消毒水和陳舊紙張氣息的空氣沉入肺腑，卻帶著鐵銹般的沉重感。她艱難地抬起還能活動的左手，沒有去碰胸口的硬盤，而是緩緩地、極其用力地，抓住了蓋在身上的銀灰色保溫毯邊緣。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她的目光，終于從那閃爍的綠燈上移開，迎向渡鴉首領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那里面依舊平靜無波，卻在等待她的答案，如同法官等待最終的裁決。
“我……” 她的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鐵管，每一個字都耗費著巨大的力氣，“……需要知道……硬盤里……關于‘起源’……的部分……是什么……**立刻**。” 她的眼神里燃燒著不容置疑的火焰，虛弱，卻無比鋒利?！霸谖摇狻蔀槟愕摹畼颖尽??！?/p>
這是她的底線。她要知道，她即將交付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神經(jīng)數(shù)據(jù)和痛苦記憶，還有可能涉及另一個深淵的秘密。她要確認，這所謂的“共享”，是否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利用。
渡鴉首領沉默地看著她。面具下緣連接呼吸管的接口似乎微微動了一下，仿佛一個無聲的嘆息。昏黃的燈光在她灰白的短發(fā)上投下朦朧的光暈。幾秒鐘的寂靜，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可以?！?沙啞的金屬嗓音終于響起，干脆利落，沒有任何討價還價。她站起身，動作依舊沉穩(wěn)，走到那張布滿線纜和古怪設備的金屬工作臺前。
她拿起那個閃爍的硬盤，手指在其中一個設備的側(cè)面快速敲擊了幾下。設備發(fā)出低沉的嗡鳴，幾盞幽藍色的指示燈亮起。她熟練地將硬盤連接線插入設備的一個端口。
屏幕上，不再是密密麻麻的代碼流。一個簡潔、帶著明顯老舊操作系統(tǒng)風格的黑色窗口彈出。窗口頂部是硬盤的卷標：**NODE7A_LOCAL_ARCHIVE**（節(jié)點7A_本地存檔）。下方是蘇芮在控制臺屏幕上見過的、那份加密檔案列表：
＞ Subject_Alpha_Init_Log.enc
＞ Subject_Beta_Compliance_Test_Vid.enc
＞ Subject_Gamma_Signal_Capture_Analysis.enc
＞ …
＞ Subject_Theta_Final_EmotMask_Calib.enc
＞ **Ongoing_Implants_Perf_Monitor - Su Rui.enc**
＞ **…**
＞ **Project_Raven_Seed - Phase 0_Assessment.enc** (渡鴉計劃_種子 - 階段0_評估.加密)
蘇芮的瞳孔猛地收縮！**Project_Raven_Seed - Phase 0_Assessment.enc**！
渡鴉……種子……階段0……評估……
渡鴉首領沒有回頭，背對著蘇芮，但蘇芮能感覺到她的目光正死死鎖定在那個新增的、格式迥異的文件名上。那平靜如古井的背影，似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繃緊。
她的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輸入一連串復雜的指令。屏幕上的黑色窗口閃爍了幾下，一個進度條開始緩慢地向右移動。解密在進行中。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安全屋里只剩下設備低沉的嗡鳴、風扇的轉(zhuǎn)動和硬盤指示燈那持續(xù)不斷的微弱閃爍。空氣仿佛凝固了，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感。
終于。
進度條走到盡頭。
那個名為**Project_Raven_Seed - Phase 0_Assessment.enc**的文件被打開了。
屏幕上沒有出現(xiàn)預想中的文檔或數(shù)據(jù)。首先跳出來的，是一張分辨率不高、帶著明顯噪點的黑白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個極其眼熟的地方——冰冷的手術無影燈，束縛帶，布滿監(jiān)測儀器的墻壁。正是蘇芮經(jīng)歷過的、那個植入阻斷器的地獄手術室！
手術臺上，躺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她的身體被束縛著，側(cè)著臉，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緊閉的眼睛。她的頭發(fā)被剃掉了一部分，露出蒼白的頭皮。一根粗大的、連接著電極的探針，正刺向她裸露的脊柱。
照片下方，有一行手寫體的標注，字跡有些潦草，帶著記錄者的一絲猶豫：
＞ **Candidate #7: Elena Voss. Neuromodulation Resilience Threshold Test - Exceeded. Behavioral Compliance - Significant Degradation. Emotional Mask - Spontaneous Failure. (候選者#7：埃琳娜·沃斯。神經(jīng)調(diào)節(jié)韌性閾值測試 - 超出極限。行為服從性 - 顯著退化。情緒面具 - 自發(fā)失效。)**
＞
＞ **Recommendation: Phase 0 Termination. Neural Scrub. Memory Suppression Implant - Level 5. (建議：階段0終止。神經(jīng)擦除。記憶抑制植入體 - 等級5。)**
＞
＞ **Note: Subject exhibited… anomalous resistance patterns. Correlation with prior Subject_Theta? Further isolation required. (備注：受試體表現(xiàn)出……異常抵抗模式。與之前的受試體Theta存在關聯(lián)？需要進一步隔離研究。)**
“呃……” 一聲極其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悶哼，猛地從渡鴉首領的喉嚨深處擠出！那沙啞的金屬嗓音第一次出現(xiàn)了劇烈的、無法控制的顫抖！
她戴著面具，蘇芮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蘇芮清晰地看到，她那插在工裝褲口袋里的雙手，正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肩膀緊繃得像拉滿的弓弦！那雙一直平靜如古井的眼睛，此刻死死地盯著屏幕上那張黑白照片，瞳孔深處爆發(fā)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極度痛苦、難以置信和……滔天怒火的劇烈風暴！
照片上的女人……埃琳娜·沃斯……候選者#7……
蘇芮的腦海中如同驚雷炸響！她猛地看向渡鴉首領那劇烈顫抖的背影，看向她灰白的短發(fā)，看向她眼角的細紋和深重的疲憊！
**Subject_Theta**（受試體Theta）！硬盤檔案列表里的名字！那個對著鏡子，嘴角被無形絲線扯出溫順微笑的陳主管的代號！
備注里寫著：**Correlation with prior Subject_Theta?**（與之前的受試體Theta存在關聯(lián)？）
之前的Theta？陳主管是后來的？那么……照片上的埃琳娜·沃斯……候選者#7……她……她才是最初的……**Theta**？！
渡鴉首領……這個眼神深邃疲憊、聲音沙啞如金屬摩擦的女人……她就是埃琳娜·沃斯？！那個在“階段0”就被判定為“異常抵抗”、被建議“神經(jīng)擦除”和“記憶抑制植入體等級5”的……最初的失敗品？！那個在節(jié)點7A更早時期，同樣被周凜的機器試圖焊上微笑面具，卻最終導致“情緒面具自發(fā)失效”的……**最初的渡鴉**？！
硬盤指示燈依舊在閃爍。屏幕上那張黑白照片如同無聲的控訴。
渡鴉首領——埃琳娜·沃斯——猛地轉(zhuǎn)過身！面具遮擋了她的下半張臉，但那雙眼睛，此刻如同燃燒著地獄之火的深淵，死死地釘在蘇芮臉上！那里面翻滾的，是跨越了漫長歲月、被強行抹去又頑強復蘇的、源自同一座地獄的、血淋淋的痛楚和仇恨！
她的身體因劇烈的情緒而微微搖晃，插在口袋里的手攥得死緊。連接著面具的呼吸管里，發(fā)出急促而沉重的氣流嘶鳴。
安全屋狹小的空間里，兩個女人——一個躺在行軍床上，殘破不堪，緊握著最后的證詞；一個站在工作臺前，身體因重現(xiàn)的噩夢而劇烈顫抖——隔著昏黃的燈光和閃爍的硬盤，彼此凝視。
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的霉味、電子元件的微焦氣息，以及一種冰冷刺骨的、名為“同源受害者”的沉重共鳴。
蘇芮看著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睛，看著那因劇烈顫抖而顯得異常脆弱的肩膀。她沒有說話。只是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用還能活動的左手，一點一點地，將蓋在胸口的銀灰色保溫毯，掀開了一角。
露出了那個依舊在閃爍的、冰冷的硬盤。
她的目光，從硬盤移向埃琳娜·沃斯那雙燃燒的眼睛，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的力量。
交易……成立了。
不需要言語。她們共享的，早已不是硬盤里的數(shù)據(jù)。而是同一座地獄烙下的、無法磨滅的印記，和同一個必須被摧毀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