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頹垣間的守書人午后的陽光,斜斜穿透“時光碎片”舊書店玻璃窗上的灰塵,
在室內(nèi)拉出幾道昏黃光柱。光柱里,細微塵埃如浮游生物,緩慢、無聲地翻飛沉浮,
成為這屋子里唯一“活躍”的景象。陳末,陷在這片沉寂中央。
他窩在一張老舊得吱呀作響的藤椅里,一條腿隨意搭在旁邊半人高的舊書上,另一條伸直,
整個人幾乎滑坐到椅子里。下巴抵著胸口,眼皮耷拉,似被滿屋子舊紙墨氣熏得醉了過去。
突然,電話鈴聲尖銳地撕裂這片凝滯。陳末猛地一顫,像被驚醒的貓,帶著不耐煩的戾氣。
他摸索好一會兒,才從堆滿煙灰、零錢和一本脫線字典的柜臺角落,
扒拉出還在嘶鳴的老式座機聽筒?!拔梗俊甭曇羯硢?,帶著沒睡醒的黏膩?!拔铱?!末哥!
你還在挺尸呢?太陽都他媽快下班了!”聽筒里,室友胖哥極具穿透力的大嗓門炸開,
背景音是嘈雜街市與人聲,“晚上不回去了啊,跟幾個哥們兒搓一頓,鍋里有剩飯,
你自己熱熱!”陳末把聽筒拿遠些,眉頭皺成川字:“知道了。吵死了?!薄昂?,
我這暴脾氣!關(guān)心你還嫌吵?你說你守著那破書店,一天掙的錢夠買包煙不?
不如跟哥跑車去……”“不去。沒事掛了,浪費電?!标惸械寐牐?/p>
毫不客氣打斷了胖哥關(guān)于“人生規(guī)劃”的第N次演講?!暗玫玫茫侠^續(xù)修仙!記得吃飯,
餓死了我可沒工夫給你收尸!”胖哥罵罵咧咧撂了電話。嘟—嘟—嘟—忙音響起,
世界重歸沉寂,甚至比之前更添幾分空曠。陳末隨手把聽筒扔回原處,發(fā)出“哐當”悶響,
激起的灰塵在光柱里一陣忙亂舞蹈。他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舊紙張微酸、微霉,
混合油墨淡去后沉甸甸的味道。這味道,他太熟悉,似沁入骨頭縫,
和他這個三十歲、一事無成、頹唐如廢紙的人,融為一體。胖哥說得對,這破店,
一天見不著幾個活人。偶爾進來一兩個,不是躲雨就是問路,真正買書的,鳳毛麟角。
這年頭,誰還看紙質(zhì)書?更何況是這種論斤稱來,帶著上一任主人氣息的舊書。他守著這店,
與其說是營生,不如說是低成本的自我放逐。老板林教授是他大學導師,看他落魄,
把這近乎廢棄的店面交給他看管,象征性收點租金,更像無聲的接濟。陳末心里明白,
卻激不起感恩或奮起的火花。他就想爛在這里,如墻角霉斑,悄無聲息蔓延,
然后某天徹底消失。又在藤椅上癱半晌,直到窗外光柱更傾斜,顏色愈發(fā)昏黃,
他才像耗盡最后電量,慢吞吞從椅子里起身。關(guān)節(jié)發(fā)出輕微咔噠聲,似在抗議軀體久置不動。
該干活了。雖然干了也沒意義。他踢踏著人字拖,在逼仄書架間漫無目的穿梭。
手指劃過一排排書脊,觸感或光滑或粗糙,書名大多模糊不清。
這些書來源多樣:廢品站、搬遷家庭、逝者遺產(chǎn)……它們承載別人的記憶與故事,
最終流落至此,等待下一次未知漂泊,或化為紙漿。和他一樣,
都是被時代洪流沖到岸邊的無用渣滓。他停在一堆剛收來、還未分類上架的舊書前。
它們被隨意塞在大紙箱,散發(fā)更濃重塵土與歲月混雜的氣味。他蹲下,開始機械往外掏。
大多是過時教材、封面惡俗的成功學、頁角卷曲的言情小說……他面無表情快速分揀,
動作麻木,像臺輸入固定程序的機器。有價值留下,沒價值扔到準備送廢品站的紙箱。
所謂價值,不過是多賣塊兒八毛或少賣塊兒八毛的區(qū)別。就在幾乎被這無聊動作再次催眠時,
指尖觸碰到一本硬殼書。抽出來,是本《傲慢與偏見》。封面破損嚴重,邊角卷起,
露出灰黃色紙板,書脊處燙金書名磨損得只剩斑駁痕跡。它很老了,混在七八成新的廢書里,
格外格格不入?!罢l還會看這個……”他嘟囔,下意識掂了掂。書很沉,不只是本身重力,
還有時間沉淀的分量。他隨手翻開。泛黃脆弱的書頁,散發(fā)出獨特、陳舊的馨香,
與之前那些書味道不同,更沉靜、悠長。紙張因年歲久遠,邊緣變成淡咖啡色,
密密麻麻英文鉛字排布其間,間或能看到藍色墨水寫下的娟秀英文筆記,
大概是某個學生的課本。他漫無目的地翻著,直到一頁紙從書中滑落,輕飄飄打著旋兒,
落在他沾滿灰塵的拖鞋旁。不是書頁。那是張略微發(fā)黃的信紙,對折著,
能隱約看到背面透出密密麻麻的漢字字跡。估計是前任書主隨手夾進去當書簽的便條,
或干脆是忘了拿出的廢紙。陳末這么想著,彎下腰,用兩根手指嫌惡地捏起,
準備直接扔進廢紙箱。動作到一半,卻鬼使神差停住。也許是紙的質(zhì)感不同于普通打印紙,
更柔軟、帶韌性;也許是透出的字跡過于工整清秀,帶著久違的手寫溫度;又或者,
僅僅因為他太無聊,想給這死水般的下午找點變數(shù)。他頓了頓,改變主意,捏著那頁紙,
踱回柜臺后的藤椅,把自己再次摔了進去。窗外傳來遠處模糊的車流聲,
隔壁店鋪卷閘門拉下的嘩啦聲,更襯得書店寂靜無聲。只有塵埃還在光里不知疲倦地舞動。
他舒了口氣,像要進行無關(guān)緊要的儀式,帶著漫不經(jīng)心的好奇,展開泛黃的信紙。
映入眼簾的,是滿紙流暢娟秀的藍色鋼筆字。字跡清晰,
筆畫帶著女學生特有的認真與一點點飄逸,仿佛能透過紙張,
看到書寫者當時微蹙的眉尖與專注的神情。開頭的日期,像枚小楔子,
猝不及防地釘入他的視線——“2003年10月15日,天氣晴。
”陳末搭在扶手上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2003年,那是整整十年前。
2 《傲慢與偏見》的夾頁“2003年10月15日,天氣晴。
”這行日期像一枚生銹的釘子,蠻橫地楔入陳末混沌的腦海,帶來一絲微弱卻清晰的刺痛感。
十年。整整十年。那時他在干什么?好像剛上大一,對大學生活還殘留著些許褪了色的憧憬,
頭發(fā)濃密,肩膀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總是垮著。而某個陌生人,在這樣一個晴朗的秋日,
用藍色墨水,在這張紙上留下了痕跡。一種奇異的感覺攫住了他。
時間在這間堆滿過往的舊書店里,仿佛突然變得黏稠而扭曲。他捏著信紙的手指,
無意識地收緊了些,紙張發(fā)出輕微的脆響。他甩甩頭,試圖驅(qū)散這莫名的不自在。矯情什么,
他對自己說,不過是一張被遺忘的廢紙,
一個十年前的女學生 probably 的無病呻吟,或者干脆就是課堂筆記。
他幾乎又想把它揉成一團丟出去。但某種力量——或許是極度的無聊,
或許是那字跡太過干凈漂亮,與這污糟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讓他最終沒有這么做。
他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讓那昏黃的光線更能照亮紙面,目光重新落回那工整的字跡上。
他倒要看看,十年前的陽光底下,究竟記錄了些什么玩意兒。信紙上的內(nèi)容,
卻并非他預想的枯燥筆記?!坝H愛的‘未來’(或者,某位偶然發(fā)現(xiàn)這封信的,
陌生的有緣人?):你好呀!冒昧地打擾了。如果你能看到這些話,那真是奇妙的緣分,
不是嗎?”開頭的稱呼讓陳末挑了挑眉。有緣人?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近乎嘲諷的弧度。
他這種被命運扔在垃圾堆旁邊的貨色,可算不上什么“有緣”,頂多是“倒霉”,
撞見了別人不要的過去?!敖裉煜挛绲挠⒚牢膶W選讀課,
老先生又在絮絮叨叨地分析《傲慢與偏見》里那些復雜的階級意識和婚姻觀了。
窗外的陽光太好,梧桐葉子金燦燦的,我實在聽不進去,腦子里天馬行空(噓,
別告訴我們嚴厲的系主任?。!标惸┑难矍?,似乎模糊地閃過大學教室里明亮的窗戶,
和窗外搖曳的樹影。那種熟悉的、對枯燥課堂的逃離感,竟讓他生出一絲微弱的共鳴。
他繼續(xù)往下讀?!爸刈x這本書,忽然覺得達西先生也沒那么討厭了。
雖然他一開始傲慢得讓人想用書砸他的俊臉(當然,只是想想?。?/p>
但他的愛其實很笨拙又很真誠,不是嗎?為了伊麗莎白,他默默地做了那么多事情,
卻從不宣揚。這種沉默的、改掉自己臭脾氣的愛,好像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情話更打動人心。
”“嗤?!标惸┤滩蛔“l(fā)出一聲輕嗤。小女生的浪漫幻想。他下意識地摸向口袋里的煙盒,
抖出一根叼在嘴上,但并沒有點燃。達西?愛?在他看來,那不過是小說家虛構(gòu)的童話,
或者是有錢有閑階級才玩得起的感情游戲?,F(xiàn)實里,多得是計算、權(quán)衡和一拍兩散。
就像他經(jīng)歷過的那樣。真誠?他早就戒了這玩意兒了。然而,他的目光卻沒有離開信紙。
那筆觸里洋溢著的、未經(jīng)世事打磨的天真和熱情,像一根極細的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