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照的指尖剛觸到“林氏”二字,指腹便被木刺扎得一痛。
她借著燈籠搖晃的光湊近,見那刻痕深淺不一,深的地方幾乎要穿透棺木,像是用指甲或者碎瓷片一下下摳出來的。
夜風裹著腐草味灌進衣領,她后頸的汗毛根根豎起來——這哪是刻字,分明是將死之人在棺蓋內側,用最后一點力氣往上抓撓時,在外側留下的痕跡。
“蘇姑娘?”李捕頭的聲音從頭頂壓下來,他手里的刀背還沾著濕泥,“要現在開棺嗎?”
蘇晚照抬頭,正撞進沈昭之沉如深潭的目光里。
縣令大人的指尖抵著下頜,喉結動了動,像是有什么話被生生壓了回去。
她忽然想起昨夜在他書房看到的那幅尸骨圖——女尸頸間兩道勒痕,一道細如琴弦,一道粗若麻繩,分明是先被人用絲絳勒暈,再補了道致命的。
而腹內那個不足三月的胎兒,骨殖上還帶著青黑的瘀斑。
“且慢?!彼栈厥郑渲兄讣馇那钠≌菩?,“這棺木埋得淺,土又是新翻的。若真是舊案,不會這么草率?!彼喙馄骋娡醮憾疬€跪在泥里發(fā)抖,眼淚把臉上的青灰沖出兩道白溝,“王大嫂說聽見地底下有女人喊冤,還有娃娃哭——這棺里的,怕不是普通死者。”
沈昭之的靴底碾過一片碎磚,“李捕頭,帶王春娥回縣衙錄口供。老張頭和小翠送回去,別讓他們亂說話。”他轉身時衣擺掃過蘇晚照的手背,“你跟我來?!?/p>
亂葬崗的燈籠被李捕頭收走了,月光像層冷霜覆在荒草上。
蘇晚照跟著沈昭之走到坡下,聽他突然說:“我阿爹死的那天,手里攥著半塊侯府的玉佩?!?/p>
她腳步一頓。
前幾日整理縣衙舊檔時,她見過前任縣令的結案記錄——說是因貪墨被革職,當夜懸梁自盡。
可此刻沈昭之的聲音像浸了冰碴子,“他查的是慶元三年侯府滅門案。卷宗里寫林遠舟夫婦暴病而亡,可我在阿爹的筆記里看到,林夫人尸檢時,喉骨是碎的?!?/p>
遠處傳來李捕頭吆喝眾人的聲音,蘇晚照摸了摸袖中那片碎布條。
方才扒土時,她瞥見棺木縫隙里漏出半縷暗紋,和昨日在義莊女尸衣襟上撕下的碎片紋路一模一樣——都是侯府特有的纏枝蓮紋,只在主院女眷的衣料里用。
“沈大人。”她壓低聲,“這棺里的‘林氏’,可能不是林遠舟的夫人?!?/p>
沈昭之猛地轉頭,月光正落在他眉骨上,投下一片陰影,“什么意思?”
“原書里林晚霜的母親早逝,可侯府女眷不止主母一人。”蘇晚照想起原主記憶里那些零碎的傳言,“我聽村里老人說過,林遠舟有個堂妹,當年跟個書生私通,被關在后院。后來侯府出事,這姑娘就沒了消息?!彼鏊椴紬l,“如果這棺里的是她,那……”
“那侯府滅門案,根本不是什么暴病?!鄙蛘阎舆^布條,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是滅口?!?/p>
回縣衙的路上,蘇晚照借口腳疼落在最后。
她蹲在路邊假裝揉腳踝,實則借著月光把碎布條和棺木縫隙里的殘料比對——暗紋的走向、絲線的粗細,分毫不差。
風掀起她的裙角,她突然想起王春娥說的“底下有團火”,那反常的溫熱,哪是地火,分明是棺木里的尸毒在往上滲。
進縣衙時,更鼓剛敲過三更。
仵作房的窗紙破了個洞,冷風灌得燭火直晃。
蘇晚照翻出壓在箱底的縣志,封皮上的灰塵撲簌簌落進她領子里。
她一頁頁翻過去,終于在慶元三年的記錄里找到一行小字:“侯府主林遠舟,妻鄭氏,子清瀾、墨川。是年冬,闔府染疫,唯墨川幸存?!?/p>
“鄭氏?”她手指一僵。
原書里林晚霜的母親明明姓陳,怎么縣志里寫的是鄭氏?
她又翻到林墨川承襲爵位的記錄,后面注著“嫡母鄭氏早喪,生母趙氏為妾”——原來林晚霜的母親是林遠舟的續(xù)弦,而這口棺里的“林氏”,連縣志都沒資格提。
燭芯“噼啪”爆了個花,蘇晚照的影子在墻上晃成一片。
她把這幾日的線索串起來:義莊女尸頸間兩道勒痕,棺木上的“林氏冤死”,侯府特有的衣料,還有沈昭之阿爹筆記里的喉骨碎裂——所有線索都指向一個可能:侯府滅門不是天災,是有人在清理知道秘密的人。
而最可能的那個人,就是當年唯一幸存的林墨川。
“蘇姑娘!”
急促的敲門聲驚得她手一抖,縣志“啪”地合上。
李捕頭的聲音透過門縫傳來:“大人讓你立刻去書房議事!”
蘇晚照把碎布條塞進衣襟最里層,吹滅蠟燭時,看見窗臺上落了片枯葉。
風從破洞鉆進來,把那片葉子卷到地上,正好蓋住“林墨川”三個字。
她推開門,縣衙的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著冷光。
書房的窗欞透出一點昏黃,影影綽綽能看見個人影在案前走動——是沈昭之,他今日換了身月白便服,發(fā)帶松松系著,像是剛從浴房出來。
蘇晚照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
她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角,踩著滿地樹影往書房走去。
離門還有三步時,她聽見里面?zhèn)鱽泶善魉榱训穆曇簦又巧蛘阎畨阂值牡椭洌骸霸撍赖牧帜ā?/p>
蘇晚照的手指在門框上頓了頓。
門內瓷器碎裂的脆響還在嗡嗡回蕩,沈昭之那句“該死的林墨川”像根細針,扎得她后頸發(fā)緊。
她深吸一口氣,抬步跨進書房,混著松木香的暖空氣裹住她凍得發(fā)僵的腳踝——原來屋里生著炭盆,銅爐上的茶盞還冒著白汽。
沈昭之背對著她立在書架前,月白棉袍下擺沾著幾點水痕,發(fā)梢還滴著水,在青磚地上洇出個淺淡的圓。
聽見腳步聲,他指尖在泛黃的卷宗上一按,側過半邊臉:“你說你知道侯府滅門的事?”
這句話像塊石頭砸進蘇晚照的心臟里。
她摸了摸衣襟下的碎布條,那抹刺癢的觸感讓她想起亂葬崗里腐爛的棺木,想起王春娥說的“底下有團火”。
她往前走了兩步,燭火映得沈昭之的側影忽明忽暗,能看見他下頜緊繃的線條——這是她頭回見他穿便服,少了官服的威嚴,倒多了幾分活人氣息。
“我在亂葬崗挖開了一口棺木。”她開口時聲音比想象中穩(wěn),“棺木里的女尸頸間有兩道勒痕,一道新,一道舊?!?/p>
沈昭之的手指驟然收緊,卷宗邊角在他掌心壓出褶皺:“繼續(xù)?!?/p>
“棺木上刻著‘林氏冤死’,布料暗紋和侯府給原主做的喜服一模一樣?!碧K晚照從衣襟里摸出碎布條,放在案上時,那抹暗紅像滴凝固的血,“我查了縣志,慶元三年侯府闔府染疫,可林晚霜的生母在原書里姓陳,縣志卻記著嫡母鄭氏。”她頓了頓,盯著沈昭之忽然攥緊的拳頭,“有人在篡改記錄,而能做到這一點的……”
“只有當年唯一幸存的林墨川?!鄙蛘阎拥脴O快,轉身時帶起一陣風,吹得案上的碎布條打了個旋。
他的眼睛亮得驚人,像是被火點燃的碎冰,“我父親當年查案時,在侯府偏院發(fā)現了半塊染血的玉佩,刻著‘清瀾’二字——那是侯府長子的名字?!?/p>
蘇晚照的呼吸一滯。
她想起白天翻縣志時,“林清瀾”三個字被枯葉蓋住的模樣,像命運故意掀開的一角。
沈昭之忽然抽出一張泛黃的地圖,展開時“嘩啦”一聲。
他的指尖點在偏院位置,指節(jié)因為用力泛著青白:“這是我父親手繪的侯府地形圖,這里標著‘枯井’。他在筆記里寫,井壁有刮擦痕跡,像是有人被拖下去過?!?/p>
“我們可以再去查一次?!碧K晚照的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雀躍。
她往前湊了半步,能看見沈昭之眉骨上未干的水珠,“現在林墨川以為我死了,正是動手的好時機?!?/p>
沈昭之盯著她發(fā)亮的眼睛,喉結動了動。
他突然伸手把地圖卷起來,動作重得幾乎要扯破紙邊:“子時三刻,西墻角有輛帶篷的馬車?!彼麖男渲忻鰝€小布包丟給她,“里面是夜行衣,別讓人認出來?!?/p>
蘇晚照接住布包,觸感柔軟——是細棉布,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
她抬頭時,正撞進沈昭之的目光里。
他的眼神比白天查案時溫和些,像春夜的風掠過結冰的河面:“你……很像我阿爹?!彼麆e開臉,耳尖泛著不自然的紅,“他查案時也是這樣,眼睛亮得能燒穿黑夜。”
蘇晚照突然想起前幾日在仵作房看見的舊筆記,墨跡暈開的“昭兒莫哭”四個字。
她把布包按在胸口,喉嚨發(fā)緊:“那我替他看一眼真相?!?/p>
沈昭之沒說話。
他轉身往炭盆里添了塊炭,火星噼啪炸開,映得他的影子在墻上晃了晃。
子時的風裹著露水灌進侯府廢墟。
蘇晚照縮了縮脖子,夜行衣的領口蹭得下巴發(fā)癢。
沈昭之走在最前面,腰間懸著的銅燈用黑布蒙了,只漏出豆大的光,照得青石板上的苔蘚泛著幽綠。
兩名捕快一左一右護著他們,刀鞘碰在磚頭上,發(fā)出細碎的響。
“偏院到了。”左邊的捕快壓低聲音。
蘇晚照抬頭。
斷墻下的枯井像只黑洞洞的眼睛,井沿爬滿藤蔓,葉子上還沾著白天的雨珠。
她蹲下身摸了摸井壁,青苔滑得像蛇皮:“幫我系繩子?!?/p>
“我下?!鄙蛘阎焓忠獖Z她手里的繩索。
蘇晚照后退半步,指尖在井沿敲了敲:“我是仵作助手,查這種地方更熟?!彼龥]說后半句——她前世下過二十七個案發(fā)現場的井,最深的那口,井底泡著具泡發(fā)的尸體。
沈昭之的眉頭皺成個結。
他盯著她,像是要把她看出個洞來,最后卻扯過繩索,親自給她系在腰間:“三息一拽,有動靜立刻拉你上來。”
蘇晚照順著井壁往下滑。
青苔混著泥灰簌簌往下掉,沾在她手背,涼得像死人的手指。
井壁越來越窄,她的腳尖碰到硬物——是塊凸起的磚。
她摸出隨身的小刀刮開青苔,刀尖碰到石面的瞬間,幾個模糊的字跡慢慢顯出來:“林清瀾……還我命來!”
她的手一抖,小刀“當啷”掉在井底。
“怎么了?”沈昭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帶著點發(fā)緊的顫抖。
蘇晚照沒回答。
她盯著那行字,心跳快得幾乎要撞破肋骨——林清瀾,侯府長子,縣志里連名字都沒提的人,竟被刻在這暗無天日的井底,喊著“還我命來”。
她蹲下身摸向字跡周圍,指尖突然觸到一道裂縫,像是被利器劈出來的。
就在這時,井底傳來“咚”的一聲輕響,像是有人用指節(jié)敲了敲石壁。
蘇晚照的后頸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屏住呼吸,盯著黑暗里模糊的影子——那聲音又響了,“咚、咚”,像心跳,又像某種暗號。
“拉我上去!”她扯了扯繩索。
頭頂的捕快立刻發(fā)力,她被拽得往上竄了半尺。
就在這時,她的鞋尖蹭到那道裂縫,一塊磚石突然松動,發(fā)出“咔”的輕響。
蘇晚照低頭看向腳邊。
月光從井口漏下來,照在那塊松動的磚石上,映出些微的反光——像是金屬,又像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