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淪的星光春天又來了,我收拾著明哲留下的遺物,灰塵在斜照里紛紛浮游。
一本被雨水浸得臃腫的日記本,此時忽地從書堆中滑落出來。翻開那本子,
字跡早已被水泡得模糊,如同被淚水反復沖刷過似的,
唯見扉頁上一行字清晰可辨:“我終將去追尋心中的星光?!边@行字,
竟成了他生命之書唯一的目錄,也成了命運之河上最初那道微光,注定被后來的濁浪吞沒。
我指尖撫過那行字,仿佛觸到二十歲的明哲滾燙的誓言,燙得指腹發(fā)疼。那時的光,
也灼燒過我的眼睛。明哲當年在大學,意氣風發(fā),總愛與人爭辯是非曲直,
儼然是正義的化身。一次辯論賽上,他因堅持原則而得罪了評委,本該勝出的我們卻遭淘汰。
比賽結束后,他獨自站在空蕩蕩的禮堂中央,良久未動,
只留下一個孤瘦的身影在燈光下拖得長長的,直至燈光熄滅,一切便都沉入了黑暗。
他仿佛一株挺立的小樹,初嘗了風雨的滋味,卻依舊固執(zhí)地伸展著枝葉,不肯彎折。
那身影單薄卻倔強,在燈光熄滅前的一刻,分明成了某種無聲的宣言。
禮堂的大門在他身后沉沉關上,隔絕了喧囂,也隔絕了理解。他站在門內的黑暗中,
第一次嘗到了理想與現實碰撞的酸澀滋味。而我,作為他的搭檔,
站在禮堂側門厚重的陰影里,手心里攥著被汗水濡濕的辯詞卡片。我本該沖上去,
像以往無數次那樣,攬住他的肩膀,說一句“我們輸得起”。可那一刻,雙腿如同灌了鉛,
評委席上某位老師臨走時投來的、意味深長的一瞥,冰冷地釘住了我的腳步。
那眼神里混合著警告與不易察覺的惋惜,像一盆冷水澆熄了我胸中本欲沖出的火焰。
我最終只是沉默地看著他,看著那孤瘦的身影被黑暗吞噬,
如同看著我們共同信念的某個部分,在現實的墻壁上撞得粉碎。這酸澀悄然滲入我們的骨髓,
成了他日后沉淪的第一粒種子,也成了我內心一道難以彌合的裂隙——那晚的沉默,
是我對現實第一次無言的妥協。那時明哲的桌頭,常擺著一只白瓷碗,里面盛滿清水,
旁邊還擱著兩只勺子。我曾笑問他為何備兩副餐具,他輕聲道:“或許,總有人會來的。
”那碗清水清亮明凈,映照著他臉上純然相信的神情,
也仿佛是他心里未曾沾染塵埃的信念之泉。那光潔的碗壁映著窗外的天光,
也映著明哲灼灼的眼神,仿佛盛滿了的并非清水,而是對人間善意篤信不疑的信仰。
這碗清水,成了他靈魂潔凈的鏡像,清澈得不染塵埃,映照著他一塵不染的青春與信念。
那兩只勺子,其中一只屬于我。多少個夜晚,當圖書館閉館的鈴聲響起,
我們便溜進這間空置的儲藏室,對著這碗清水,就著窗外的月光或遠處工地的探照燈,
分享一包最便宜的餅干。清水入喉,帶著夜的微涼,
我們激烈地討論著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爭論著托爾斯泰筆下靈魂的救贖,
用年輕而銳利的思想碰撞出火花,仿佛僅憑這純粹的信念就能滌蕩整個世界。
那碗水成了我們共享的圣杯,盛放著兩個青年對人間秩序最天真也最熱烈的想象。
他篤信這碗水所象征的純凈,如同篤信頭頂的星光,相信它終將驅散所有角落的黑暗。
然而命運的暗影,早已悄然爬上碗沿,伺機而動。畢業(yè)之后,我們短暫地分道揚鑣。
他進了一家化工廠,而我,則聽從了家人的安排,進入一家待遇優(yōu)渥但氣氛沉悶的機關單位,
做著不痛不癢的文書工作。沒多久,
他那邊便傳來了消息——廠內明目張膽地排污違規(guī)的事被他發(fā)現并舉報了。電話里,
他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他們直接把工業(yè)廢料排進河里!下游就是飲用水源!
我不能裝作看不見!”我握著聽筒,指尖冰涼,
機關辦公室里那種特有的、混著文件油墨和陳年灰塵的滯重空氣令我窒息。
我試圖勸他:“明哲,這種事……水太深了。你剛進去,根基不穩(wěn),舉報?只怕是螳臂當車。
不如先收集證據,從長計議?或者……我托人幫你換個地方?”我的聲音干澀,
帶著連自己都厭惡的世故和怯懦。電話那頭是長久的沉默,只有他壓抑著的、沉重的呼吸聲。
那沉默像一道鴻溝,在我們之間裂開。后來他悄然失去了工作,
聽說告發(fā)他的正是他當初熱心幫助過的同事。再次登門拜訪時,
明哲租住在城郊一處墻壁斑駁的筒子樓里。他眼睛深深凹陷下去,
像兩潭失去源頭活水的枯井。桌上散落著方便面袋和空啤酒罐,我一眼瞥見那只白瓷碗,
竟已浮沉著煙灰,水色渾濁不堪,再不能映出什么清晰的模樣了。
碗底隱約結了層灰蒙蒙的垢,如同他心上被一層看不見的塵沙蒙住了。他沉默著,
眼神望向窗外破敗的棚戶區(qū),卻仿佛望向了更遠的地方,那里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他第一次看清了那張告密者的臉,正是他曾在雨天為其撐傘、生病時為其頂班的張工。
張工避開他的目光,語氣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強硬:“明哲,你太天真了。水至清則無魚,
人至察則無徒。你舉報了廠里,斷了多少人的活路?”話語像冰冷的鐵釘,
一枚枚楔入明哲的信任。他失業(yè)了,在走出工廠大門的那一刻,他回頭望去,
巨大的廠房像一頭沉默的巨獸,輕易就吞噬了他初出茅廬的銳氣和清白。“那個張工……呵,
”他忽然開口,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被砂紙打磨過的粗糲感,“他兒子要上重點中學,
差兩萬塊的贊助費。廠里有人‘幫’了他一把,代價就是我的名字。
”他拿起桌上那碗渾濁的水,猛地灌了一大口,仿佛要澆滅心口的火焰,水順著嘴角流下,
混合著不知何時涌出的淚,滴在油膩的桌面上?!斑@水,真他媽苦?!彼馈?/p>
我感到一陣尖銳的羞愧,想起自己那份安穩(wěn)卻毫無熱忱的工作,想起電話里那些怯懦的規(guī)勸。
我的背叛,雖無聲,卻同樣真實。那晚,我離開時,他破天荒地沒有起身送我,
只是背對著門,坐在那片狼藉的昏暗里,像一尊迅速風化的石像。
他自此便常哼一首蘇聯歌曲的調子,尤其反復在唱:“但愿從今后,
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余音每每懸停在半空,
好似他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被懸在了半空,既無法墜落,也無路飛升。從此他愈發(fā)沉默,
獨來獨往,只留一個背影在夕陽的殘照里漸漸淡薄下去。歌聲斷斷續(xù)續(xù),
在狹小房間的四壁之間跌撞,那“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成了他唯一的彼岸,
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烏托邦。那旋律成了他靈魂廢墟上唯一不肯熄滅的殘燭,在寒風中搖曳,
固執(zhí)地證明著那團火曾經存在過。我偶爾去看他,帶去一些生活用品和試圖勸慰的話。
他總是沉默地聽著,眼神飄忽,有時會突然打斷我,指著窗外一只在寒風中瑟縮的流浪貓,
用一種近乎麻木的語調說:“看,它快餓死了?!?或是冷不丁問我:“你現在寫那些材料,
還有人看么?” 那問題像針一樣刺過來。我試圖與他談論過去,
談論我們曾堅信的那些改變世界的宏圖,他卻只是扯動嘴角,
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星光?太遠了,照不亮腳底的泥坑?!?我精心準備的開導,
在他日漸加深的沉默和偶爾迸發(fā)的、帶著酒氣的嘲諷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如同試圖用紙片去修補決堤的洪水。我們之間那條曾由理想澆筑的橋梁,
正在他下沉的泥沼和我的岸上觀望中,寸寸斷裂。歌聲里那個遙遠、純凈的夜晚,
成了他精神上唯一的鎮(zhèn)痛劑,麻醉著現實中不斷潰敗的傷口。后來某天,
明哲在街頭遇見一個流浪漢,瑟瑟縮在冷風里。他掏光所有錢遞給那人,
卻反被對方揪住衣領,誣陷他偷竊。眾人圍觀之下,明哲面色蒼白如紙,一語不發(fā)。
最后他掙脫出來,跌撞撞走遠,幾張鈔票散落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紅得刺眼,如點點鮮血。
他最后一點微薄的溫熱,被這世間的寒風徹底吹熄了。他打電話給我,
聲音里是一種奇異的平靜,平靜得令人心慌:“……你猜怎么著?那老小子動作還挺快,
一把就揪住我了。旁邊看熱鬧的人,真多啊……指指點點的。
” 電話那頭傳來他深深吸氣的聲音,像是溺水者最后的喘息,“你說,
我以前是不是特像個傻逼?” 沒等我艱澀地組織起語言,他又自顧自地說下去,
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狠勁兒:“算了,不說了。晚上喝點去,媽的,這鬼天真冷。
” 那幾張飄落的紙幣,仿佛是他碎裂的善心,在泥水里任人踐踏。
他踉蹌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像一頁被粗暴撕下的、寫滿天真詩句的稿紙,揉皺了,
丟棄在命運骯臟的紙簍里。圍觀者的竊竊私語如同冰冷的針尖,刺破了他最后一點自尊。
再見到明哲,是在一個煙霧繚繞的廉價小酒館里。他陷在油膩的卡座深處,
指間夾著快要燃盡的煙卷。桌上凌亂堆著空酒瓶,那只曾經盛滿清水的白瓷碗,
如今竟赫然擺在油污中央,碗底殘留著渾濁的液體和煙灰——它被當成了煙灰缸。
碗沿的豁口豁得更大了,像一張無聲嘲諷的嘴。我?guī)缀跽J不出他。他抬眼瞥見我,眼神渾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