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學(xué)究的肚里冒黑煙第一章：夜路遇故「鬼」夏夜，潮得能擰出水，空氣黏糊糊糊在皮膚上，
像刷了層劣質(zhì)漿糊。天上那幾片烏云，厚實得跟打翻的墨缸似的，別說月亮，
連顆喘氣的星星都給捂死了。老學(xué)究陳知默，提著盞比他年紀(jì)還大的油紙燈籠，
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挪。腳下的泥路軟塌塌，踩上去「噗嗤」一聲，粘在鞋底上甩都甩不掉，
活像被土地爺舔了一口。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手里那點(diǎn)黃豆大的光暈，
哆哆嗦嗦地晃著，勉強(qiáng)在黑幕布上撕開一道歪歪扭扭的小口子，
照見自己那雙沾滿泥點(diǎn)的破布鞋。陳知默這輩子最得意的，就是自己這副「剛直」的膽氣，
逢人便吹：「子不語怪力亂神？那是他們膽?。±戏蜃x圣賢書，胸中自有浩然正氣，
鬼神避之不及！」可這浩然正氣今晚似乎有點(diǎn)漏風(fēng)。他一邊走，
心里頭還憋著股邪火——白日里書塾那幾個榆木疙瘩學(xué)生，
背《四書》時竟敢漏掉朱子他老人家的三句注疏！這還了得？簡直是刨他陳知默學(xué)問的祖墳！
他琢磨著，明兒非得讓他們抄寫一百遍，不，兩百遍！抄到手指頭抽筋，
看他們還敢不敢輕慢圣賢！「呼——！」一陣邪風(fēng)，打著旋兒，
毫無征兆地從褲腳管里鉆上來。燈籠里那點(diǎn)可憐的火苗「突突」狂跳，眼瞅著就要咽氣。
陳知默脖子一縮，本能地把破舊的青布長衫領(lǐng)子揪緊了些，心里嘀咕：「這風(fēng)……來得蹊蹺。
」他硬著頭皮把燈籠舉高些，昏黃的光暈往前探了探。嘿！前頭影影綽綽，當(dāng)真杵著個人影！
就站在路當(dāng)間兒，不聲不響?！刚l？誰在那兒裝神弄鬼？」陳知默清了清嗓子，
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像他平日里訓(xùn)斥學(xué)生那般威嚴(yán)?！负恰@不是陳兄嗎？好些年沒見了，
別來無恙乎？」那聲音飄忽忽地傳過來，透著一股子井水浸過青石板的涼氣，鉆進(jìn)耳朵里，
激得人后脊梁發(fā)麻。這調(diào)門兒……怎么聽著耳熟？陳知默心里「咯噔」一下，
像被秤砣砸了腳面。他使勁瞇縫起老花眼，把燈籠幾乎懟到那人影臉上。這一看不要緊，
陳知默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嗖」地直沖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燈籠的光，
清晰地映出一張臉——蒼白得像糊窗戶的糙紙，五官倒是熟悉，可那眼神空洞洞的，
沒半點(diǎn)活人氣兒。「張……張子清？！」陳知默的聲音都劈叉了，
「你……你不是三年前就……就……」他「就」了半天，后面那個「死」字卡在喉嚨里，
死活吐不出來。眼前這位，可不就是他三年前一場風(fēng)寒沒了的老友張子清嘛！再往下看，
張子清穿著一身素得瘆人的皂衣，腰間掛著一塊木牌，灰撲撲的，上面的字跡模糊不清，
整個人站在那兒輕飄飄的，像一團(tuán)沒扎牢的柳絮，隨時要被風(fēng)吹散。
張子清那空洞的眼神似乎掃了陳知默一眼，聲音依舊空落落的，
仿佛在空瓦罐里說話：「陳兄莫驚。蒙陰司錯愛，賞了份勾魂引路的差事。
今夜正要去南村辦趟公差，不想竟在此處與陳兄重逢，倒真是……緣分未盡?！顾D了頓，
目光落在陳知默手里那盞抖得厲害的燈籠上，「陳兄還是這般……膽識過人?！?/p>
陳知默這會兒感覺那「浩然正氣」有點(diǎn)不夠用，在五臟廟里亂竄。他深吸一口氣，
把差點(diǎn)蹦出來的心肝脾肺腎一股腦兒按回原位，強(qiáng)撐著挺直了佝僂的腰板兒，
梗著脖子道：「子……子清！你我同窗十載，相交莫逆！陰陽雖隔，不過一層窗戶紙罷了！
有何懼哉？既是同路，那便……那便同行一程！」話雖說得硬氣，
心里頭卻像揣了十七八只兔子，七上八下地蹦跶：真遇見鬼了？這陰間的差事是啥樣？
他這身打扮……那腰牌……勾魂？南村誰要倒霉了？好奇和恐懼像兩股麻繩，
在他腸子里擰成了疙瘩。第二章：破屋里的學(xué)問光兩人便這么一前一后，一明一暗地走著。
陳知默手里的燈籠光勉強(qiáng)照亮腳下尺許之地，張子清則像個無聲的影子飄在旁邊。
空氣里彌漫著爛草根和濕泥土混合的腥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四周靜得可怕，
只有陳知默自己「噗嗤噗嗤」的踩泥聲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偶爾有不知名的夜鳥「咕」
地一聲怪叫，嚇得陳知默一哆嗦，燈籠也跟著晃三晃。走了約莫一炷香功夫，
來到一處荒廢的院落前。幾間茅草屋東倒西歪，塌了大半，殘垣斷壁在黑夜里張牙舞爪。
荒草長得比人還高，在夜風(fēng)里「沙沙」作響，像無數(shù)竊竊私語的鬼影。張子清突然停下腳步，
伸出他那半透明的手指，指向其中一間屋頂還算完整的破屋：「陳兄請看，
此乃一位文士的居所?！龟愔樦氖种缚慈?，借著微弱的燈籠光，
只看到破敗的門窗、塌了一半的土炕，墻上糊的紙早就爛光了，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泥坯。
他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帶著十二分的不屑：「文士？子清，你這『鬼眼』莫非也花了？
這破屋爛瓦，比村頭王老五家的豬圈強(qiáng)不了幾分！怕是哪個窮得叮當(dāng)響的酸秀才，
連個像樣的窩棚都置辦不起吧？也配稱『文士』？」他捋了捋下巴上幾根稀疏的胡子，
一臉「你懂什么」的優(yōu)越感。張子清緩緩搖頭，那雙空洞的眼睛仿佛穿透了破敗的門窗，
望向屋內(nèi)的虛空：「陳兄此言差矣。凡塵俗子，白晝營營役役，為蠅頭小利奔波，
一顆靈臺早被紅塵俗務(wù)糊得嚴(yán)嚴(yán)實實，明珠蒙塵矣。唯有夜深人靜，沉入黑甜夢鄉(xiāng)之時，
萬念俱寂，元神方能朗澈如洗，纖塵不染。」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像寺廟里低沉的誦經(jīng)聲。陳知默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側(cè)耳傾聽?！副藭r，」張子清繼續(xù)道，
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腹中所讀之書，胸中所藏之學(xué)，字字句句，
皆能化為璀璨光芒！自周身百竅噴薄而出！其狀縹緲如九天煙霞，絢爛似人間錦繡！
光華流轉(zhuǎn)，不可方物！」陳知默聽得呆了，
眼前仿佛真出現(xiàn)了那破屋里升騰起五彩光華的幻象?！笇W(xué)問精深如鄭玄、孔穎達(dá)，
文章錦繡如屈原、宋玉、班固、司馬遷者，」張子清的聲音抬高了些，
眼中似乎也映照出那虛幻的光彩，「其學(xué)問之光華，上沖霄漢，氣貫長虹，能與日月爭輝，
與星斗競耀！次一等者，光芒亦有數(shù)丈之高，煌煌如炬！再次者，光芒數(shù)尺，瑩瑩如玉！
即便最下乘者，亦能熒熒如豆燈一盞，映照戶牖，驅(qū)散方寸之暗！」他頓了頓，
指向那破屋屋頂，「此室之上，光芒高約七八尺，凝而不散，清而不濁。故吾知，
內(nèi)中安眠者，乃一位心有所寄的真文士也。此等景象，凡胎肉眼難見分毫，
唯吾等行走陰陽之鬼神，方能一睹真容。」這番「鬼神見光論」，聽得陳知默心旌搖蕩，
一股混雜著向往、嫉妒和強(qiáng)烈自傲的熱流「騰」地涌上心頭，
瞬間把剛才那點(diǎn)恐懼沖得無影無蹤。他這輩子，頭懸梁錐刺股，
把心血全耗在那些經(jīng)史子集、八股文章里了！寫的墨卷、鉆研的經(jīng)文、炮制的策論，
堆起來能把書房的桌子壓塌！他自認(rèn)學(xué)問精深，即便比不上鄭玄孔穎達(dá)，
那光芒怎么也得有個幾丈高吧？他不由自主地把佝僂的脊背使勁挺了挺，發(fā)出「嘎巴」
一聲輕響，下巴抬得老高，像只驕傲的老公雞。一股按捺不住的沖動讓他脫口而出，
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子清！你我至交！你既在陰司當(dāng)差，有此『鬼眼神通』，
能觀此異象！那我……我陳知默！苦讀詩書數(shù)十載，皓首窮經(jīng)！胸中所藏之學(xué)，
腹中所納之文！你且說說，我這學(xué)問之光華，當(dāng)高幾許？！」話一出口，
他兩只老眼瞪得像銅鈴，死死盯著張子清那張蒼白透明的臉，
眼巴巴地盼著從那張嘴里吐出個「萬丈光芒」、「直沖斗?！怪惖脑~兒來。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自己頭頂光耀萬丈，把這片黑沉沉的夜幕都照亮的景象，
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咧開。第三章：黑煙灌頂然而，他預(yù)想中那石破天驚的褒獎并沒有出現(xiàn)。
張子清臉上那點(diǎn)本就模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像是突然被塞進(jìn)嘴里一顆滾燙的秤砣，
他猛地閉上了嘴，嘴唇囁嚅著，喉結(jié)艱難地上下滾動了好幾下，發(fā)出「咕?！沟妮p響。
他飛快地、幾乎是有些慌亂地避開了陳知默那灼熱逼人的、充滿期待的目光，
把頭微微偏向一旁，看向那無邊無際的黑暗。那模樣，
活像個做錯了事被先生當(dāng)場捉住、正絞盡腦汁編瞎話的頑童。死寂。
無邊的死寂瞬間包裹了兩人。只有遠(yuǎn)處池塘里幾只不甘寂寞的青蛙，「呱——呱——」
地叫喚著，聲音在空曠的野地里顯得格外凄厲。風(fēng)吹過高高的荒草，發(fā)出「簌簌」的嗚咽。
陳知默手里那盞油紙燈籠的火苗，不安分地跳躍著，昏黃的光暈在他臉上明明滅滅，
將他那由期待漸漸凝固成驚疑、再由驚疑轉(zhuǎn)為焦躁不安的表情，映照得格外清晰。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太陽穴血管「突突」跳動的聲音，像擂著一面破鼓?！刚f??！子清！
你倒是快說啊！」陳知默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扼住喉嚨般的嘶啞和尖銳，
在這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他往前逼近一步，渾濁的老眼幾乎要噴出火來。
張子清像是被這聲催促驚得渾身一顫，終于，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神情，
抬起了頭。那空洞的眼神復(fù)雜地交織著不忍、尷尬，
最終沉淀為一種冰冷的、無法回避的殘酷?！戈悺愋帧?/p>
張子清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昨日……昨日正午時分，小弟因公務(wù)在身，
曾……曾途經(jīng)兄之書塾……」陳知默心頭猛地一緊！昨日正午……他記得清清楚楚！
批閱那些學(xué)生狗屁不通的課卷，看得他頭暈眼花，心力交瘁，最后實在撐不住，
便趴在冰冷的書案上，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兒……難道？「彼時……」張子清的聲音更低了，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氣，精準(zhǔn)地砸在陳知默的心坎上，
「見兄伏案晝寢，元神沉寂，
正入黑甜……然而……然而兄之胸臆之間……并無……并無半點(diǎn)光華透出……」
「什……什么？！」陳知默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巨響，像是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
眼前金星亂冒，腳下虛浮，踉蹌著后退一步，差點(diǎn)一屁股跌坐在泥地里。
他下意識地用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仿佛想從里面掏出點(diǎn)什么證明來。
張子清似乎嘆了口氣，那嘆息也輕飄飄的沒有分量：「兄之所積，
那五六百篇精心炮制的墨卷，那七八十篇引經(jīng)據(jù)典的經(jīng)文，那三四十篇針砭時弊的策論……」
他頓了頓，像是要給陳知默一個緩沖的時間，但說出的話卻更加鋒利冰冷，
「字字句句……盡皆……盡皆化作了濃稠污穢的黑煙！滾滾如墨，洶涌而出！
彌漫充塞于兄之整個書塾之內(nèi)！彼時，眾學(xué)童朗朗的誦讀之聲，便如陷身于那濃云毒霧之中，
掙扎喘息……兄之學(xué)問，
實在……實在未見絲毫光華透出……小弟……小弟不敢妄言欺瞞故友……」「黑……黑煙？
濃……濃云……毒霧……」陳知默失魂落魄地喃喃重復(fù)著這幾個字，臉上的血色「唰」
地一下褪得干干凈凈，比張子清那張鬼臉還要慘白瘆人。
一股巨大的、荒謬絕倫的、冰冷刺骨的羞恥感，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勒得他幾乎窒息。他引以為傲、視若生命的「學(xué)問」，在鬼神眼中，
竟是這般骯臟污濁的景象？他嘔心瀝血、字斟句酌寫出來，
用以博取功名、光宗耀祖的那些墨卷策論，竟是遮蔽童蒙靈性、毒害后輩心志的滾滾毒霧？！
一股邪火猛地沖上腦門！他想跳起來大罵張子清胡說八道！想斥責(zé)他身為鬼魂還信口雌黃！
想證明自己滿腹經(jīng)綸、學(xué)富五車！可他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
又被那想象中的「黑煙」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
只能從牙縫里擠出幾聲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嗬……嗬嗬……」聲，像一頭瀕死的老牛在倒氣。
極度的羞憤、荒謬和被徹底否定的絕望，在他那老朽的軀殼里瘋狂沖撞，找不到出口。最終，
這股情緒猛地沖破了喉嚨的桎梏，
爆發(fā)出一連串怪異刺耳的聲響——那聲音像是氣急敗壞的狂笑，又像是悲痛欲絕的嗚咽，
更像是被踩住脖子的老鴨在嘶鳴：「嗬……嗬嗬……好！好一個『不敢妄言』！
好一個……好一個『黑煙』！哈哈哈哈！好！好得很吶！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