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天霖的手指懸在空中，像一把即將落下的利刃。濱海交響樂團全體樂手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根修長的食指上，排練廳安靜得能聽見樂譜翻動的沙沙聲。
"再來一次，從第37小節(jié)。"他的聲音比平時高了八度，"中提琴，我要的是'嘆息'，不是'打嗝'。"
琴弓重新架上琴弦。俞天霖深吸一口氣，揮下手臂。弦樂組如潮水般涌出德彪西《大海》的旋律，卻在關鍵時刻，他的右耳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蜂鳴。銅管聲部完全消失了，就像有人按下了靜音鍵。
"停！"他猛地甩下手臂，樂聲戛然而止，"小號，你們是睡著了嗎？這段應該是海浪拍打礁石的感覺！"
樂手們面面相覷。首席小號手漲紅了臉："俞總監(jiān)，我們完全按照譜子吹的..."
"再試一次。"俞天霖咬緊牙關，太陽穴突突直跳。這次他特意站到銅管組面前，但當旋律進行到同一段落時，那該死的耳鳴又來了。小號聲像是從水下傳來，模糊而遙遠。
首席小提琴手林妍放下琴弓，濃密的睫毛下閃過一絲探究："天霖，你臉色很差。"
"繼續(xù)排練。"他避開她的目光，轉(zhuǎn)向大提琴聲部，"把第三樂章的情感層次..."
話未說完，一陣天旋地轉(zhuǎn)襲來。俞天霖下意識抓住指揮臺邊緣，指甲深深掐進木質(zhì)紋理中。整個樂團在他眼前扭曲成馬賽克色塊，耳中充斥著金屬摩擦般的噪音。
"今天就到這里。"他擠出一句話，快步走向休息室，身后傳來此起彼伏的議論聲。
鏡中的男人讓俞天霖感到陌生。冷汗浸濕了鬢角，瞳孔不正常地擴大。他顫抖著從內(nèi)袋掏出那本黑色筆記本，翻到最后幾頁的聽力檢測圖表——過去半年每況愈下的曲線像一把匕首插在心頭。
"程琳，"他撥通經(jīng)紀人的電話，聲音沙啞，"給我約陳教授，現(xiàn)在。"
沈念的指尖在計算器上反復敲打同一組數(shù)字，結果每次都讓她胃部絞痛。工作室租金、器材貸款、父親下個月的醫(yī)藥費...這些數(shù)字在表格里冷酷地排列著，像一列舉著長矛的士兵。
"沈老師，"助理小雨探頭進來，"音樂治療儀的供應商又打電話催款了。"
沈念揉了揉太陽穴："告訴他們再寬限兩周。"她轉(zhuǎn)向墻上貼滿的兒童畫作——那些聾啞孩子們用蠟筆描繪的"聽到的聲音"，色彩斑斕卻令人心碎。
她的手機突然震動，陌生號碼。接通后，一個干練的女聲劈頭蓋臉砸過來："是沈念女士嗎？我是程琳，俞天霖的經(jīng)紀人。我們需要你提供語言治療服務，今天下午三點，香榭麗舍1702。"
"俞...天霖？"沈念的手指無意識收緊，那本黑色筆記本扉頁燙金的"Y.T.L"簽名在腦海中閃現(xiàn)。
"對，就是上周被你偷了筆記本的那位。"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居高臨下的調(diào)侃，"時薪三倍市場價，別遲到。"
沈念的耳根瞬間燒了起來："程女士，首先我沒有'偷'東西；其次，我的預約排期..."
"五倍。"對方打斷她，"外加濱海樂團音樂資源庫的全年使用權。聽說你在研發(fā)兒童音樂療法？"
沈念的呼吸停滯了一秒。濱海樂團的資源庫里有世界上最完整的樂器聲紋數(shù)據(jù)庫，正是她研究急需的。她咬住下唇，墻上那些彩色畫作在余光中晃動。
"...我需要先看患者病歷。"
電話那頭傳來翻紙聲："突發(fā)性耳疾，雙側高頻聽力進行性下降，伴有耳鳴和眩暈發(fā)作。陳教授建議配合語言治療。"
沈念的筆尖在紙上頓住。她想起機場那個傲慢男人敲擊行李箱的修長手指，那是雙為指揮棒而生的手。
"四點，我需要準備器材。"她最終說道，掛斷電話后才發(fā)現(xiàn)掌心全是汗。
香榭麗舍1702的門鈴響到第三聲時，沈念已經(jīng)想轉(zhuǎn)身離開。門突然打開，程琳倚在門框上打量她：黑色套裝，利落短發(fā)，眼睛像兩臺精密的掃描儀。
"比想象中年輕。"程琳吐出一口電子煙，"他在陽臺。提醒你，今天排練出了狀況，火藥桶狀態(tài)。"
沈念跟著她穿過寬敞的客廳，鋼琴上擺著的相框里，年輕的俞天霖站在一位白發(fā)老人身旁，舉著指揮棒的手勢優(yōu)雅而篤定。與現(xiàn)在陽臺上那個背影判若兩人。
俞天霖背對著她們，肩膀線條繃得極緊，右手握著一杯琥珀色液體。夕陽將他輪廓鍍上一層血色。
"人到了。"程琳說完就識趣地退了出去。
沈念清了清嗓子："俞先生，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他沒有轉(zhuǎn)身，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陳教授堅持要找個語言治療師。我不需要安慰，只需要解決方案。"
沈念打開評估表，強迫自己進入專業(yè)狀態(tài)："我需要先做基礎測試。請轉(zhuǎn)身面對我。"
玻璃杯突然砸在欄桿上，威士忌濺在沈念的鞋尖。"測試？"俞天霖終于轉(zhuǎn)過身，眼睛布滿血絲，"你知道今天發(fā)生了什么嗎？我站在自己的樂團面前，卻聽不見小號的聲音！整整一個聲部，消失了！"
他的聲音在最后幾個字劈裂開來，像走調(diào)的琴弦。沈念注意到他左手正無意識地揉搓右耳耳垂，這是典型的聲音敏感反應。
"坐下。"她放下包，語氣突然強硬起來，"現(xiàn)在。"
俞天霖愣住了，這種命令式口吻通常是他對別人用的。也許是酒精作用，他竟真的坐進了沙發(fā)。沈念從包里掏出音叉和小型測聽儀，動作利落地戴上醫(yī)用手套。
"我需要觸碰你的耳廓。"她不等回應就輕輕抬起他的下巴，指尖碰到皮膚時兩人都微微一顫。俞天霖的皮膚燙得驚人，帶著威士忌和苦橙的氣息。
音叉在空氣中震動，沈念將它依次放在他左右耳側："聽到聲音就點頭。"
測試進行到一半，俞天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為什么選你？陳教授給了三個名字。"
沈念沒有抽回手："可能因為我的研究方向特殊——音樂家聽力障礙康復。"
"你研究...什么？"他的手指松開了，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發(fā)表過兩篇論文。"她繼續(xù)移動音叉，"《高頻聽力損失對指揮家空間定位能力的影響》，《貝多芬晚期作品中的聽覺代償模式》。"
俞天霖的表情變得復雜。他忽然湊近，近到沈念能看清他虹膜里的金色紋路："所以你知道，如果治不好，我的職業(yè)生涯就完了。"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劃過沈念的心臟。她第一次看清他眼中的恐懼——不是傲慢，不是憤怒，而是赤裸裸的、對失去音樂的恐懼。
"今天先到這里。"她收起器材，故意避開他的視線，"每周三次，第一次明天上午九點。遲到超過十分鐘視為自動取消。"
程琳在門口塞給她一張支票和門禁卡："樂團資料庫密碼是他生日，920803。"她意味深長地補充，"上一個用這密碼進他公寓的人，后來成了他前女友。"
沈念剛要反駁，休息室門突然打開。一個穿香奈兒套裝的女子走出來，胸前掛著樂團首席的工作證。林妍的目光像刀片般刮過沈念全身："天霖，醫(yī)生說你不能受刺激，這位是...？"
"語言治療師。"俞天霖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冷淡。
林妍輕笑一聲，涂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指搭上俞天霖的肩膀："真貼心，還找了個懂音樂的。"她轉(zhuǎn)向沈念，笑容甜美如刀，"沈小姐是吧？我是林妍，樂團首席兼天霖的...老朋友。有任何音樂上的問題，歡迎隨時請教。"
沈念點點頭，背上包快步走向電梯。身后傳來林妍壓低的聲音："她就是你上次在機場...？真有趣，陳教授居然推薦她..."
電梯門關閉前，沈念最后看到的畫面是俞天霖甩開林妍的手，而程琳在一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