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滴淚,一攤攤凝固在描金燭臺上,像極了血,
像極了外面剛剛被洗刷過、卻仍滲著隱隱腥氣的青石板。喧天的鑼鼓鞭炮聲浪,
混雜著賓客們刻意拔高的賀喜與歡笑,一陣陣穿透厚重窗欞,砸在耳膜上,震得人頭昏腦漲。
空氣里彌漫著濃烈的硝石味、烈酒氣,還有宴席上飄來的油膩膩的肉香,膩得人喉嚨發(fā)緊。
而我,是這場以慶功為名的盛宴上,最突兀、也最無人真正在意的一道祭品。
是那位剛剛踏著尸山血海、平定十二省凱旋的新城主——霍深,霍督軍,在宴至酣處時,
隨手一指,強(qiáng)擄來的戰(zhàn)利品。或許是為了彰顯權(quán)威,或許只是一時興起的殘忍。誰知道呢。
喜帕的流蘇在眼前不住地輕顫,視野里只有一片壓抑的、令人窒息的紅,
和偶爾從縫隙里窺見的、繡著繁復(fù)金色鸞鳥的大紅裙擺。指尖早已掐得麻木,
冰冷的硬物緊貼著手心的涔涔冷汗,那滑膩的觸感幾乎要讓它脫手。
那是一把巴掌長的貼身匕首,銀鞘上纏枝蓮的紋路深深烙進(jìn)皮肉。
我被那些沉默而力氣奇大的婆子按著換上這身象征恥辱的嫁衣時,
它是我從舊日衣衫的暗袋里摸出、唯一能藏住的物件。冰涼的刃身貼著腕內(nèi)側(cè)的皮膚,
是這片混沌灼熱里唯一的清醒。若他碰我……心口猛地一抽,
那股熟悉的鈍痛沿著脊椎兇悍地竄上來,帶來短暫的暈眩和耳鳴。這痛楚近來愈發(fā)頻繁,
總是在我試圖回想什么、抓住腦海里那些飛快掠過的模糊影子時,便兇狠地?fù)渖蟻恚?/p>
將一切攪成更模糊的血色碎片。唯一清晰的,
是三個月前在顛簸的、擠滿了驚惶面孔的逃難火車上醒來時的徹底空白,頭痛欲裂,
不知來處,不記姓名。然后是流離,是躲藏,是啃著發(fā)霉的干糧擔(dān)驚受怕,直到幾天前,
一隊士兵如狼似虎地沖進(jìn)暫棲的破廟,驗看文牒,然后不容分說地將我拖走,
塞進(jìn)這披紅掛彩的牢籠。他們說,督軍點了名,是我的福氣。外頭的喧囂忽然靜了一瞬,
像是樂聲被人掐住了脖子。隨即,是更加放肆、幾乎要掀翻屋頂?shù)钠鸷搴捅K碰撞聲。
沉重的、帶著明顯踉蹌的腳步聲,踏著廊下的木板,一聲聲,朝著這邊來了,
帶著一身凜冽的酒氣和硝煙未散的鐵腥味,越來越近。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沉悶吱呀聲。
我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隨即瘋狂地擂動,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攥著匕首的手指收緊,
再收緊,骨節(jié)根根泛白凸起,冰冷的金屬幾乎要嵌入皮肉。來了。腳步聲停在面前,
高大的陰影覆蓋下來,徹底隔絕了內(nèi)間本就昏暗的光線。喜帕下的空氣變得稀薄,
混著他身上強(qiáng)烈的男性氣息、霸道濃烈的酒意、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壓得人喘不過氣。他能感覺到我這獵物幾乎崩潰的顫抖嗎?或許他正享受著這恐懼,
如同享受戰(zhàn)利品的哀鳴。粗糙帶著薄繭的手指,觸碰到喜帕的邊緣,
冰涼的指尖無意間蹭過我的下頜皮膚,激起一陣劇烈的戰(zhàn)栗。他的動作似乎頓了一下,
極其短暫。然后,猛地向上一掀——光線刺入,我下意識地閉了閉被紅光浸染太久的眼睛,
復(fù)又猛地睜開,猝不及防地撞上那雙眼睛。深邃,冰冷,像是浸在數(shù)九寒潭里的墨玉,
沉得不見底,看不到半分醉意,也尋不著一絲溫度,只有審視,
一種近乎剝離情緒的、冷酷的打量。他穿著大紅的喜服,胸前沉甸甸地綴著數(shù)枚勛章,
肩章冰冷,整個人卻像一尊被強(qiáng)行披上彩綢的殺神,與這滿室暖昧的喜慶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落在我臉上,銳利得幾乎要刮下一層皮肉,細(xì)細(xì)地、一寸寸地審視,
仿佛在辨認(rèn)一件失而復(fù)得、卻又徹底陌生、甚至可能蘊藏危險的器物。沒有驚艷,沒有欲望,
只有一種讓我血液都要凍住的平靜打量。那目光最終,
定格在我緊攥著、藏在寬大袖口下的右手上。盡管我極力控制,
但那不自然的僵硬和微微凸起的形狀,或許早已落在他眼里。他知道了?血液瞬間凍住,
四肢百骸都僵直了,連呼吸都停滯。我等待著雷霆驟降,等待著被粗暴地拖出去,
或者更糟——他或許會冷笑著一把扭斷我的手腕,將那可笑的抵抗碾碎。他卻什么也沒說。
嘴角似乎極細(xì)微地勾了一下,快得像燭火跳躍時的錯覺,那弧度里沒有半分笑意,
只有無盡的疲憊和某種……沉郁的、說不清道不明的嘲弄。是對我,還是對他自己?然后,
他毫無留戀地轉(zhuǎn)身。大紅喜服的衣擺劃開一道決絕而冰冷的弧線?!袄哿?,歇吧。
”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像是被酒液灼傷了喉嚨,卻像一道鐵令,
砸在空曠死寂的新房里。
他對旁邊角落里嚇得幾乎要癱軟過去、臉色比我還白的陪嫁丫鬟(后來我知道她叫翠兒),
也可能是候在門外陰影里的某個副官,丟下這句話:“帶夫人去休息?!睕]有合巹酒,
沒有結(jié)發(fā)禮,甚至沒有一句多余的話。連那對龍鳳喜燭,
都似乎因為他這突如其來的離去而黯淡了幾分。他就這樣走了。
腳步聲沉穩(wěn)地消失在廊外厚重的地毯上,沉重的門被合上,鎖舌咔噠一聲輕響,
像最終敲定在我命運上的棺釘。徒留一室死寂,和滿堂兀自滴淚的紅燭,
明晃晃地照著我這一身荒唐可笑的嫁衣,照著我無人可見的驚懼與茫然。
匕首從徹底脫力的手中滑落,軟軟地跌在厚厚的大紅地毯上,沒有發(fā)出絲毫聲響。
我盯著那凸起的痕跡,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督軍府很大,是前清一位親王的舊邸,
雕梁畫棟,庭院深深,守衛(wèi)森嚴(yán)得連只多余的雀兒都飛不進(jìn)來。它華美,
卻冷得像個巨大的、呼吸都帶著霉味的陵墓。我被安置在一座極精致的院落里,
名喚“棠苑”,據(jù)說因院中幾株西府海棠得名。吃穿用度無一不精,伺候的丫鬟仆婦四人,
皆是沉默寡言,行事規(guī)矩刻板,恭敬地稱我“夫人”,眼神卻從不多停留一刻。
霍深似乎徹底遺忘了我。他極忙,總是戎裝冰冷地出入,身后跟著大批幕僚軍官,腳步匆匆,
靴聲囊囊,驚起廊下歇息的鳥雀,他眉宇間永遠(yuǎn)鎖著揮之不去的戾氣和深重的疲色,
仿佛背上壓著千鈞重?fù)?dān)。偶爾在回廊或前廳遇見,我避無可避地側(cè)身低頭行禮,
他總是腳步不停,目光從我身上一掠而過,如同看一件擺在多寶閣上的花瓶,淡漠,疏離,
不帶任何情緒。有時,在極其偶然的情況下,他會極短暫地停步,
問一句“缺什么”或“住得可還習(xí)慣”,聲音平直干澀,沒有任何起伏。我垂著眼,
盯著他軍靴上沾著的泥點或隱約的血漬,輕輕搖頭,他便不再多言,立刻轉(zhuǎn)身離去,
背影決絕。下人們私下里的竊竊私語,總會或多或少、或憐憫或好奇地飄進(jìn)我耳朵里。
他們說督軍夫人不得寵,是個徹頭徹尾的擺設(shè),空有個名頭。他們猜度原因,
有的說督軍忘不了戰(zhàn)死的白月光,有的說我性子太悶不得歡心,
目光里常常帶著那種對失勢者的憐憫或隱秘的輕視。這些我都知道。那日新房里的匕首,
他定然是看見了。他留著我,或許只是為了維持他剛得來的、需要表面安穩(wěn)體面的統(tǒng)治,
或許只是位高權(quán)重的男人一種古怪的、不屑與女子計較的冷酷傲慢。
他給了我一個牢不可破的囚籠,卻也吝于給予任何一絲多余的關(guān)注。他夜夜宿在書房。
那院子獨立在我的住處之外,有親兵重重把守,是整個督軍府防衛(wèi)最森嚴(yán)的禁地,
也是我絕不可踏足的禁區(qū)。三年。一千多個日夜。時光在這深宅大院里仿佛凝固了,
又仿佛在加速腐朽。我從最初的驚懼戒備,慢慢變得麻木,像一株不見天日的植物,
在這金玉堆砌的牢籠里靠著本能汲取微薄的養(yǎng)分,無聲無息地枯萎。心口那莫名的鈍痛,
和深夜糾纏不休、醒來卻只剩心悸與一片空白的夢魘,愈發(fā)頻繁。夢里總有槍炮的轟鳴,
有灼人的熱浪,有一個模糊的、焦急的呼喊聲,還有漫無邊際的血色……可我什么也抓不住。
唯一的消遣,是偶爾在午后,由翠兒陪著,去府里那間幾乎被遺忘的小小圖書室翻撿些舊書。
那里堆滿了蒙塵的線裝典籍、過時的洋文雜志和厚厚一摞前朝的舊報,
管理的老仆已七十有二,耳背眼花,終日打著瞌睡,從不理會我。這一日,
民國十八年的初夏,空氣悶濕得讓人心慌,蟬鳴聒噪,像是暴雨將至。
我鬼使神差地又走了進(jìn)去,手指無意識地拂過一架積滿厚塵的舊報合訂本。
最底下幾冊的紙張已然泛黃發(fā)脆,邊角卷起,散發(fā)著陳舊的墨臭和時光的氣味。忽然,
一冊報紙的角落里,某個模糊的鉛字吸引了我的目光。
文件上見過的、與我如今身份文牒上那個被強(qiáng)安上的名字相似卻又不盡相同的舊名——知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