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是摻了水的牛奶,灰白地漫進(jìn)房間,沒什么溫度。我?guī)缀鯖]合眼,就那么干躺著,
直到外面走廊漸漸響起細(xì)微的腳步聲、壓低了的說話聲,還有推車滾輪碾過地毯的悶響。
這棟別墅醒了,為了一場婚禮。我爬起來,沖了個澡,水很熱,燙得皮膚發(fā)紅,
但那股徹夜的寒意好像還黏在骨頭縫里。刮胡子的時候格外小心,生怕手一抖見了紅。
鏡子里的人,眼底帶著血絲,臉色蒼白,唯有嘴角抿著一股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狠勁兒。
敲門聲響起,是周敏那個生活助理,陳姐。她端著一個托盤,
上面是熨燙得一絲不茍的禮服襯衫、西裝褲、馬甲,還有領(lǐng)結(jié)。“林先生,夫人吩咐,
請您更衣?;瘖y師和發(fā)型師半小時后到?!彼曇暨€是那么平,眼神垂著,不看我。
“放那兒吧?!蔽夷ǖ粝掳蜕系奶觏毟嗄?。她放下托盤,目光快速掃過房間,
像是在檢查有沒有什么不該存在的東西,然后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我慢吞吞地擦干身體,
穿上那身貴得離譜的行頭。布料細(xì)膩,剪裁精準(zhǔn),像第二層皮膚一樣妥帖。人靠衣裝,
鏡子里的我,確實多了幾分平日里沒有的“貴氣”和陌生感。剛系好襯衫最后一顆扣子,
手機響了。不是微信,是電話。一個本地的陌生號碼。我心里咯噔一下,
下意識覺得是周敏又出了什么新招,或者…是那個趙靖?遲疑了兩秒,接起來?!拔??
”那邊沉默了一下,然后是一個有點耳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聽過的男聲,
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請問…是林森先生嗎?”“是我。你哪位?”“哎呦,林先生,
真是您,我、我是劉能!就村口開小賣部那個劉能,上次您回來給老爺子辦事,
還在我這兒買過煙呢!”那邊的聲音一下子熱情起來,帶著濃重的鄉(xiāng)音。
我愣了好幾秒才從記憶角落里扒拉出這么個人。
老家村口那個黑瘦黑瘦、總是笑瞇瞇的小賣部老板。他怎么會有我這個號碼?
又怎么會在這個時候打來?“劉叔?您…有事?”我心頭那點警惕沒散,語氣盡量放平和。
“有事,有天大的事要求您啊林先生!”劉能的聲音一下子帶上了哭腔,
背景音里似乎還有別的嘈雜人聲,“俺們村…俺們村今年那獼猴桃,全完了啊!
”“什么完了?”我一頭霧水,這都哪跟哪?我老家確實產(chǎn)獼猴桃,
但我都快十年沒正經(jīng)回去過了?!皽N,沒人要,堆在家里快爛了??!”劉能急得直拍大腿,
聲音震得我耳朵疼,“往年那個大老板,今年不知道咋了,說不收就不收了,
合同都不算數(shù)了,全村幾百戶人家,眼瞅著血本無歸,好幾百萬斤果子啊,
都要爛在樹杈子上了,老天爺啊——”他在電話那頭幾乎嚎啕起來,
背景里還有幾個婦女附和著的哭聲和咒罵聲。我捏著手機,完全懵了。幾百萬斤獼猴桃?
滯銷?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明天…不,今天就要結(jié)婚了,我他媽正穿著一身幾萬塊的西裝,
準(zhǔn)備去應(yīng)付一場價值五百萬的羞辱和未知的混戰(zhàn)?!皠⑹澹鷦e急,慢慢說…可這事,
您找我,我也…”我試圖讓他冷靜,也讓自己理清這荒謬的狀況。“能找您,
只能找您了林先生!”劉能打斷我,語氣斬釘截鐵,“村里人都知道您現(xiàn)在有出息了,
在大城市掙大錢了,認(rèn)識的人多,門路廣,您想想辦法,幫幫鄉(xiāng)親們吧,哪怕便宜點,
只要能賣出去,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年的辛苦全喂了土啊!
”“我不是…我沒有…”我想說我沒什么門路,我也不認(rèn)識什么收購水果的大老板,
我自個兒還在泥潭里打滾。“林先生,森哥,算俺們?nèi)謇闲∏竽耍?/p>
”劉能的聲音哀切得幾乎要滴出血來,“您小時候還在俺家地里偷過瓜哩!您忘了?
老村長都快急得住院了,您不能見死不救?。 蹦切┠:?、帶著泥土和青草氣的童年記憶,
被這通突如其來的電話硬生生拽了出來,粗暴地拍在我臉上。
跟我眼前這水晶吊燈、真絲地毯的奢華客房格格不入。我張了張嘴,喉嚨發(fā)干,
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幾百萬斤獼猴桃。爛在地里。全村人的指望。
和我口袋里那張輕飄飄的五百萬支票。這他媽都是什么事兒?“林先生?林先生您還在聽嗎?
您說句話??!”劉能在那邊焦急地喊著。我深吸了一口氣,胸腔里堵得厲害。
窗外的天光又亮了些,能看清樓下花園里,工人正在做最后的裝飾檢查?!皠⑹澹?/p>
”我的聲音有點發(fā)啞,“我…我現(xiàn)在有點急事。非常急。您讓我…讓我想想。我想想辦法。
”“哎,好,好,謝謝您,謝謝您林先生,俺們等您信兒,全村都等您信兒!
”劉能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千恩萬謝地掛了電話。忙音響起。我舉著手機,僵在原地,
腦子里一片嗡嗡作響。婚禮。支票。前男友。粉末。
現(xiàn)在又他媽多了幾百萬斤快要爛掉的獼猴桃。這個世界是約好了今天一起發(fā)瘋嗎?
敲門聲又響了,這次沒等我回應(yīng),門就被推開。
化妝師和發(fā)型師帶著一股香噴噴的風(fēng)走了進(jìn)來,臉上掛著職業(yè)化的燦爛笑容。“林先生,
早上好,我們來為您做造型啦!今天一定讓您帥出新高度!
”我看著鏡子里那個穿著昂貴禮服、臉色蒼白、眼神混亂的男人,
感覺自己像個被強行塞進(jìn)西裝里推上舞臺的提線木偶,而臺下等著我的,
是一場荒誕無比的滑稽戲?;瘖y師冰涼的手指碰到的臉,我猛地顫了一下。
“林先生有點緊張哦?放松放松,今天您是主角!”她笑著打趣,開始往我臉上撲粉。
我閉上眼,任由她們擺布。腦子里卻不受控制地開始盤旋。幾百萬斤…按最便宜的處理價,
哪怕幾毛錢一斤,那也是…一筆我不敢細(xì)算的錢。五百萬…那張支票…這個念頭剛冒出來,
就被我狠狠摁了下去。瘋了嗎?用這筆賣身錢去買一堆快爛掉的水果?
周敏知道了怕不是要笑死,然后直接把我送進(jìn)精神病院??墒恰切┛藓奥?,
劉能絕望的語調(diào),還有記憶里那片綠油油的、掛滿果子的山坡…“頭抬一下,林先生,
給您弄一下頭發(fā)?!卑l(fā)型師輕聲說。我配合地抬起頭,看著天花板上華麗的花紋。
心臟在肋骨下面咚咚地撞,比剛才更亂,更慌。做造型的時間漫長又難熬。
她們在我頭上臉上忙活,說著我聽不懂的專業(yè)術(shù)語,偶爾發(fā)出滿意的贊嘆。
我只是嗯嗯啊啊地應(yīng)付,魂早就飛到了九霄云外。終于,她們收拾東西,
滿意地打量著自己的作品,告辭離開。房間里又只剩下我一個人。鏡子里的人,
頭發(fā)一絲不茍,臉上看不出絲毫疲憊,英俊,得體,像個標(biāo)準(zhǔn)的新郎模板。只有眼睛深處,
那點混亂和血絲,藏不住。手機又震了一下。我?guī)缀跏求@弓之鳥般抓起來看。是劉經(jīng)理。
“林老板,一切就緒,賓客開始入場了,您那邊準(zhǔn)備好了嗎?流程最后跟您對一遍?
尤其是…新環(huán)節(jié)的時間點…”我看著那條信息,手指僵硬。另一個劉經(jīng)理。
另一個需要我砸錢去填的坑。幾百萬的婚禮。幾百萬的獼猴桃。幾百萬的賣身錢。
數(shù)字在我腦子里打架,撞得我太陽穴突突地跳。我還沒回復(fù),房間門又被敲響了。
這次聲音很重,帶著點不耐煩?!傲稚??好了沒有?磨蹭什么呢?車隊快到了!
”是我一個哥們兒,來做伴郎的,大江。他嗓門洪亮,帶著迎親該有的喜慶和急躁。
我抓了抓頭發(fā),深吸一口氣,把腦子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強行清空。不管了。天塌下來,
也得先把眼前這關(guān)過了。我走過去拉開門。大江穿著一身緊繃的伴郎服,看見我,
吹了聲口哨:“嚯,可以啊森哥,人模狗樣的,帥呆了,趕緊的,吉時快到了,下去準(zhǔn)備了!
”他身后還跟著幾個兄弟,都穿著同款伴郎服,嘻嘻哈哈地起哄。
“新娘子那邊聽說準(zhǔn)備了好多難題,兄弟們今天能不能闖過去,就看你的了森哥!
”“紅包準(zhǔn)備夠沒有???不夠我這還有點私房錢!”“緊張不森哥?最后半小時單身漢了!
”他們吵吵嚷嚷,把我往外推。我被這股熱鬧又浮躁的氣氛裹挾著,下了樓。
別墅門口已經(jīng)熱鬧非凡。長長的豪華婚車車隊扎著鮮花彩帶,引擎蓋上的小金人閃閃發(fā)光。
攝像師、攝影師扛著機器跑來跑去。穿著統(tǒng)一服裝的婚慶人員拿著對講機忙碌地協(xié)調(diào)。
陽光徹底驅(qū)散了晨霧,晃得人睜不開眼??諝饫飶浡ㄏ?、汽油味和一種節(jié)日般的喧囂。
周敏站在門口臺階上,正和一個像是管家的人低聲交代著什么。
她今天穿了一身暗紫色的改良旗袍,雍容華貴,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
臉上的妝容精致得看不出絲毫昨夜的情緒。看見我下來,她目光掃過來,
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沒什么溫度,只是微微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