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二師兄死了。我正馱著師父在山路上緩步前行,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悶響。回頭時,
就看見二師兄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肥碩的身子砸得塵土飛揚。他臉上還凝著半分驚恐,
嘴巴微微張著,像是要喊什么,可已經(jīng)沒了聲息。師父嚇得從我的背上滑下去,
袈裟的邊角都蹭到了地上的碎石?!鞍私洌“私?!” 他跌跌撞撞地撲過去,
手指剛碰到二師兄的胳膊就猛地縮回,“冰的…… 他身子是冰的!
”猴哥早一個筋斗翻到近前,金箍棒 “唰” 地豎在旁邊,棍尖深深扎進土里。
他蹲下去探了探豬八戒的鼻息,又摸了摸他圓滾滾的肚皮。我離得近,
能看見他毛茸茸的手在微微發(fā)顫,連那條平時總翹得老高的尾巴,此刻都蔫蔫地垂在地上,
掃過地面時帶起的塵土都透著股說不出的沉悶。“涼透了?!?猴哥的聲音有點啞,
他伸手把豬八戒圓睜的眼睛合上,指尖劃過那兩道總是堆著油光的法令紋。
“這呆子…… 早上還搶我桃吃呢。”大師兄嗖地跳到二師兄身邊,金箍棒在掌心轉了個圈,
火眼金睛把周遭掃了個遍?!捌媪斯至耍?他撓著下巴,“沒妖氣,沒煞氣,
連點陰風吹過的痕跡都沒有?!彼麑⒅讣獍丛诙熜中乜?,臉色一點點沉下去?!霸駴]了,
” 他低聲說,“像是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抽走的?!蔽宜α怂ξ舶?,蹄子在地上刨出個小坑。
其實我早覺得不對勁了。前幾日歇腳時,二師兄偷偷湊到我耳邊嘀咕,說總覺得后背發(fā)涼,
像是有雙眼睛在暗里盯著咱們。當時我只當他又在胡言亂語,畢竟這一路上,
他總愛念叨些有的沒的??涩F(xiàn)在想來,他那時的眼神確實透著股不安。
看著他直挺挺躺在那兒,臉上凝固著那么深的驚恐,我忽然覺得后脖頸子有點發(fā)涼。
猴哥突然站起身,金箍棒在手里轉了個圈,“呼” 地掃向旁邊的灌木叢。
枝葉紛飛中他那雙火眼金睛亮得嚇人,往四周掃了個遍,
喉結滾動著低吼:“哪個不長眼的妖精,敢在你孫爺爺面前作祟!
”風卷起落葉打著旋兒飛過,遠處山澗傳來幾聲怪鳥叫,除此之外,連半分妖氣都沒有。
我也豎起耳朵聽著,龍族天生對妖氣敏感,可這周遭干干凈凈的,連點陰邪之氣都沒有,
倒像是…… 像是什么厲害角色用了障眼法,把痕跡抹得一干二凈?!皫煾?,
” 猴哥轉過身,金箍棒重重頓在地上,“這不是普通妖精干的。” 他扒開豬八戒的衣領,
露出那片平時總被肥肉遮著的皮膚,那里有個淡得幾乎看不見的青紫色印記,
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按了一下,“你看這印子,是元神被抽走了。能做到這點的,
要么是天上的主兒,要么是……”“休得胡言!” 師父突然拔高了聲音,
坐在地上直念佛號,過了好半天才抬起頭:“定是八戒又犯了戒,
惹得上天動怒…… 咱們趕緊把他安葬了,莫要耽誤了取經(jīng)大事。”“師父你糊涂!
” 猴哥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突然就笑了,可那笑聲比哭還難聽,“師父,
這呆子跟咱們走了十萬八千里,就算犯了天條,也得弄明白是啥罪名吧?他昨天還跟我說,
等取了經(jīng)要回高老莊看翠蘭呢!” 說到最后幾個字,他聲音突然低下去,尾巴又蔫了幾分。
大師兄猛地站起來,“八戒雖說貪吃好色,可也沒犯過能要他命的大錯!這里頭肯定有貓膩!
”我瞥了眼沙師弟,他自始至終都沒說話,只是默默地放下?lián)?,從里頭翻出鐵鏟。
他那身藍色僧衣在陰沉的天色里看著格外素凈,挑著擔子的肩膀微微聳動,
可臉上還是沒什么表情,只有握著鐵鏟的指節(jié)泛白,把木柄攥出幾道深深的印子?!拔蚩眨?/p>
” 師父的聲音帶著哭腔了,他指著豬八戒的尸體,手都在發(fā)抖,“出家人慈悲為懷,
可也不能逆天而行啊!八戒他…… 他這是遭了天譴!我們再不走,說不定還要惹禍上身!
”猴哥盯著師父看了半晌,突然冷笑一聲,轉身又蹲回豬八戒身邊,
伸手戳了戳他圓滾滾的肚子:“要走你們走,俺老孫得弄明白,是誰把我這呆子弄成這樣的。
” 他說話時沒抬頭,我卻看見有亮晶晶的東西從他毛茸茸的臉頰上滾下來,
砸在豬八戒的肚皮上,很快就洇沒了。師父急得直跺腳,嘴里念叨著 “阿彌陀佛”,
卻半天想不出個章程。他看看猴哥,又看看地上的豬八戒,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里除了慌亂,再沒別的了。我垂下頭,裝作沒看見。沙師弟已經(jīng)默默挖好了坑,
坑不深,剛好能容下豬八戒的身子。他放下鐵鏟,走到猴哥身邊,低聲說:“大師兄,
先讓二師兄安息吧。” 這是他今天說的第一句話,聲音啞得厲害。猴哥沒動,
只是伸手把豬八戒的頭發(fā)理了理,又拽了拽他皺巴巴的衣服。過了好一會兒,
他才啞著嗓子說:“呆子,等俺老孫找出兇手,給你報仇?!?說完,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豬八戒,那動作輕得像是怕碰碎了什么寶貝,
跟他平時掄金箍棒的樣子判若兩人。把豬八戒放進坑里時,
沙師弟突然 “撲通” 一聲跪在地上,用手把土往坑里扒。他還是沒說話,
可我看見他后背在不住地抽噎。師父站在旁邊,嘴里不停地念著往生咒,可念珠卻掉了一地,
他撿了這個,又掉了那個,到最后索性蹲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猴哥背對著我們,
望著遠處的山尖,肩膀微微聳動著。風把他的披風吹得鼓起,
露出里面那件打了好幾塊補丁的虎皮裙。到了夜里,大家圍著篝火沉默不語。
我沒精打采地趴在一旁,忽然聽見大師兄悄悄喚來土地神?!巴恋乩蟽?,
” 猴哥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勁兒,“這一帶最近出了什么事?如實招來!
”土地神嚇得一哆嗦,趕緊跪下磕頭:“大圣饒命,大圣饒命??!” 他頭都不敢抬,
聲音抖得像篩糠,“小神…… 小神也不知道詳情啊。”“不知道?
” 金箍棒 “噌” 地一聲出鞘,棍尖離土地神的腦袋只有寸許,
“俺老孫的火眼金睛雖然沒看見妖氣,可這周遭的氣場不對,你當俺老孫瞎嗎?
”土地神嚇得臉色慘白,連連擺手:“不是小神不說,是…… 是不敢說啊!
” 他偷偷抬眼看了看猴哥,又趕緊低下頭,“最近這一帶不太平,
總有些…… 有些大人物在這兒晃悠。小神前兩天看見南邊山頭有金光閃過,
還聽見有鈴鐺響……”“什么大人物?” 猴哥追問。土地神使勁咽了口唾沫,
聲音壓得更低了:“小神不敢說…… 只知道是…… 是天上的主兒,
好像在…… 在布局什么?!?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大圣,您還是別查了,這水太深,
不是咱們能蹚的……”猴哥沒說話,只是盯著土地神看了半晌,最后把金箍棒收了起來。
“滾吧。”土地神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鉆回地里去了。猴哥站在原地,望著黑漆漆的山林,
月光照在他臉上,一半亮,一半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罵了句:“他娘的。
”我悄悄抬眼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光冷冷地灑下來,竟讓我覺得有些刺骨。那位大能是誰?
二師兄的死,跟他有關系嗎?火堆邊,沙師弟還在發(fā)呆,火光映著他的臉,一半亮,一半暗。
師父的鼾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睡得很不安穩(wěn)。我甩了甩尾巴,蹄子在地上輕輕敲著節(jié)拍,
這取經(jīng)路,比想象中要難走得多了。夜風從破廟的窗欞鉆進來,帶著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我望著門外黑漆漆的夜色,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就藏在那片黑暗里,正冷冷地盯著我們。
002二師兄的墳頭還沒長出新草,隊伍里就又出了亂子。那天日頭正毒,師父渴得直念叨,
沙師弟自告奮勇去化緣。他臨走前把擔子往我旁邊一放,低聲說了句 “大師兄,
我去去就回”,藍色的僧袍在烈日下晃出片小小的陰影。誰都沒料到,這一去竟差點回不來。
等猴哥察覺不對勁時,太陽都斜掛在西邊了。他捏著金箍棒在林子里轉了三圈,
火眼金睛亮得像兩團火球:“沙師弟定是出事了!” 我跟著他蹄子刨地的節(jié)奏緊張起來,
龍族對危險的直覺讓我后頸的鬃毛都豎了起來。找到沙師弟時,他正蜷在山澗邊的石頭縫里,
手里還攥著半截沒化到的干糧。猴哥一把將他拽出來,我才看清他臉色慘白,嘴唇發(fā)青,
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水面,像是丟了魂?!吧硯煹?!你咋了?” 猴哥晃著他的肩膀,
聲音里的急切壓都壓不住。沙師弟慢悠悠地轉過頭,眼神空茫得嚇人,
過了半晌才訥訥地開口:“大師兄…… 我在哪兒?”師父急得搶上前去,
摸著沙師弟的額頭:“悟凈你別嚇為師!你剛才去哪兒了?” 沙師弟皺著眉想了半天,
突然抱住腦袋蹲下去,
地哼唧起來:“金光…… 好多金光…… 有個穿金衣服的人……” 他話說到一半就斷了,
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只剩下含混的嗚咽。我繞到他身后,
突然發(fā)現(xiàn)他后頸有塊淡金色的印記,像枚被水打濕的銅錢,邊緣還泛著細碎的光。
那印記看著眼熟,倒像是…… 像是寺廟里供的菩薩身上的佛光化成的。我剛想提醒猴哥,
卻見他已經(jīng)注意到了,正伸手想去碰,那印記突然閃了下,沙師弟 “嗷” 地叫了一聲,
渾身抖得像篩糠?!皠e動他!” 猴哥猛地縮回手,臉色凝重得能滴出水來,
“這印記有問題?!边B夜趕路時,沙師弟就像換了個人。以前他挑擔子總是穩(wěn)穩(wěn)當當,
如今走三步晃兩晃,扁擔在肩上滑來滑去,好幾次差點把行李甩進山溝。他話更少了,
常常走著走著就停下腳步,望著天上的云彩發(fā)呆,問他怎么了,也只是搖搖頭,
眼神里的迷茫比山里的霧氣還濃。猴哥帶著他翻了三座山,找到據(jù)說能治百病的神農(nóng)谷。
那谷里的老神醫(yī)摸著白胡子,把沙師弟的脈摸了半炷香,
最后嘆著氣搖了頭:“這位小師父體內(nèi)的元氣在往外跑,就像有個窟窿在漏似的。
老夫行醫(yī)百年,從沒見過這種怪病?!薄笆裁匆馑??” 猴哥的爪子捏得咯吱響,
我看見他耳朵后面的絨毛都豎起來了。
老神醫(yī)指了指沙師弟后頸的印記:“這印子是癥結所在。它像個引子,
正一點點把他的精元往外抽呢。依老夫看,這不是凡間的手段?!睆纳褶r(nóng)谷出來時,
天陰沉沉的像要塌下來。沙師弟趴在猴哥背上,呼吸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師父跟在旁邊,
手里的禪杖拄得地上當當響,嘴里反復念叨:“罪過罪過”我忍不住打了個響鼻,
心里的火氣直往上冒。這都什么時候了,他不想著怎么救人,還在這兒裝慈悲。倒是猴哥,
一路都沒說話,只把沙師弟抱得更緊了些,尾巴在身后不安地掃來掃去。路過云臺寺時,
原本想借宿一晚,卻見寺廟的紅墻都斑駁了,門口的石獅子缺了只耳朵。
一個瘦得像竹竿的小和尚出來開門,看見我們就直擺手:“別進來!我們廟不干凈!
”猴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小師父別怕,俺們是取經(jīng)的和尚,就想借個地方歇歇腳。
” 小和尚被他按得直哆嗦,眼睛瞟著寺里的大雄寶殿,聲音發(fā)顫:“不是俺不答應,
是…… 是最近不太平。前陣子有個行腳僧在這兒住了一晚,第二天就不見了,
只在禪房里留下件僧衣?!薄芭??” 猴哥的眼睛亮了,“他失蹤前有啥異常?
” 小和尚撓了撓頭:“好像…… 好像說夜里看見后院有佛光。俺們方丈說那是菩薩顯靈,
還特意去燒了香呢。”“佛光?” 我心里 “咯噔” 一下,
不由得看向沙師弟后頸的印記。猴哥顯然也想到了一處去,
他拽著小和尚追問:“還有誰見過佛光?他們都去哪兒了?
”小和尚被問得直哭:“好多人都見過!有賣貨的商人,
有趕車的老漢…… 他們都說看見佛光后,心里就像被什么東西牽著似的,
總想往西邊的黑風谷跑。去過的人,就再也沒回來過?!焙锔绠斚戮妥兞酥恍★w蟲,
叮在一個說見過佛光的貨郎帽檐上。我跟在后面,看著那貨郎像是被勾了魂,
腳不沾地地往黑風谷走。他臉上帶著癡癡的笑,嘴里還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
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正往懸崖邊上走。黑風谷里陰森森的,抬頭看不見天,
只有風吹過巖石的嗚咽聲。谷中央立著尊巨大的佛像,足有十丈高,金漆都剝落了,
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石頭??善婀值氖?,佛像的眼睛卻亮得嚇人,像是有兩團火在里面燒。
貨郎走到佛像前,“撲通” 一聲跪下,磕了三個響頭。就在這時,佛像突然張開嘴,
射出一道金光,像條柔軟的繩子,一下子纏住了貨郎的腰。貨郎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眼睛瞪得溜圓,嘴里發(fā)出 “嗚嗚” 的聲音,卻怎么也掙脫不開。
我看見猴哥變的小飛蟲在旁邊急得轉圈,卻不敢靠近那金光。
眼看著貨郎被一點點吸進佛像的嘴里,金光 “唰” 地收了回去,
佛像又恢復了死氣沉沉的樣子,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等猴哥飛出來時,
我看見他停在樹枝上,翅膀都在發(fā)抖。變回原形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沒說話,
只一個勁地抓著自己的頭發(fā),把那身漂亮的金毛揪得亂七八糟。
“他娘的……”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低地罵了句,聲音里的震驚還沒散去,
“那不是佛像,是個幌子!”那天晚上,我們宿在破廟里,猴哥守在沙師弟身邊,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后頸的印記。師父在旁邊念經(jīng),念著念著就睡著了,
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在衣襟上洇出片濕痕。我渴得厲害,悄悄溜出去找水喝。
山澗的水很清,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我低下頭去喝水,卻在水面的倒影里愣住了,
天上的云彩不知什么時候聚成了一張巨大的臉,眼睛像兩輪滿月,正靜靜地俯視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