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城的白晝?nèi)缤啦幌绲木扌蜖t膛,在震耳欲聾的金屬撞擊和機械嘶鳴中開啟。
天際的鉛灰色并未褪去,反而被無數(shù)巨大煙囪噴吐出的滾滾黑煙徹底吞噬。
外城區(qū)狹窄、泥濘的街道如同迷宮般蜿蜒,兩側(cè)擠滿了由扭曲鐵皮、潮濕木料和廢棄石料拼湊而成的低矮棚屋。
空氣中彌漫著金屬粉塵的刺鼻腥氣、劣質(zhì)燃晶燃燒后的刺鼻煙霧、油脂汗水發(fā)酵的酸餿味。
以及一種更深層的、由無數(shù)絕望、饑餓與麻木堆積發(fā)酵成的沉重壓力,無處不在,如同冰冷的鐵水浸透骨髓。
新的一天,意味著生存壓力的具象化。李濤是在劇烈的饑餓感中掙扎著睜開雙眼的。
意識如同被厚重的淤泥緩慢拖曳出水面,眼前是搖搖欲墜的銹蝕波浪鐵皮頂棚透下的昏沉天光。
右手掌心傳來陌生又熟悉的、帶著遲滯酸麻的鈍痛,骨骼經(jīng)脈的撕裂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源自精神本源的巨大疲憊,像一個被強行抽干后又強行灌入沉重液體的容器。
“濤哥!你醒啦?!”李楠驚喜的低喚在耳邊響起,小小的身體立刻依偎過來,小手緊緊握住他的胳膊,眼眶瞬間紅透。
“二弟!”靠在墻根閉目養(yǎng)神的李華猛地睜開眼,布滿血絲的眼底掠過一絲如釋重負(fù),隨即被更深的沉凝覆蓋。
張伯掙扎著想站起來,牽扯到胸骨和傷腿,疼得一陣齜牙咧嘴。
身體的疲憊感潮水般洶涌而來,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在發(fā)出無聲的哀鳴。
但那足以撕裂靈魂的劇痛確實消失了。李濤試著動了動右手的手指,動作笨拙而遲緩,筋脈和掌骨仿佛被無形的滯澀纏繞,但實實在在能動了。
“我……”他開口,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水……”
李楠立刻將昨夜預(yù)留的那份干饅頭渣泡成的水遞到他唇邊。
冰冷苦澀的液體滑入喉嚨,帶著刺喉的土腥氣,卻讓他干涸的意識清醒了幾分。
他環(huán)顧這個散發(fā)著牲畜膻臭和濃重潮霉味的冰冷角落,耳邊是遠(yuǎn)處工廠里永不停歇的轟鳴。沒有言語能描述此刻的窘迫。
張伯空空如也的錢袋,家人襤褸的衣衫和眼中深切的憂慮,都在無聲訴說一個事實:不勞,則無食;不掙,則亡。
“不能再躺著了?!崩顫穆曇舻统炼鴽Q絕,帶著初愈后的虛弱,卻異常堅定。
他吃過了李楠遞過來僅剩的、屬于他份額的硬塊饅頭后,突然起身,身體卻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被李華一把扶住。
“你的手,”李華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鋼鐵,“那治療師說過,骨頭剛接,禁不起勞作。精神力更是……”
他未盡的話語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憂慮。強行驅(qū)使力量的代價,在場幾人都刻骨銘心。
李濤的右手下意識地握緊,繃帶下那只被礦石碎片緊貼的掌心傳來一絲極細(xì)微的冰涼觸感,如同沉暗深淵中的一點星光。
“右手廢了,還有左手。力氣……我還有?!彼哪抗馔高^破鐵皮棚頂?shù)幕砜?,投向那片被煙塵籠罩的天空,“只要能掙一口吃的?!?/p>
灰燼城外城區(qū)的貧民“就業(yè)市場”,是一場無聲而殘酷的叢林法則。
東城門口的廣場邊緣,一處地勢稍高的石質(zhì)基座下——那是昔日廢棄的小型祈禱所遺址——成了天然的“自薦臺”。
破敗的石階上人頭攢動,更多的是像李華張伯這樣,沉默地或坐或蹲在廣場冰冷石地上的待雇者。
每個人頭上或脖頸上都懸掛著破紙板或木片做成的簡陋標(biāo)識牌,用炭灰、石頭甚至指甲刮刻出寥寥幾個字:
“力大扛包”“挖土熟練”“精通牲畜”“修墻砌石”
空氣中混雜著汗臭、劣質(zhì)燒酒氣、牲畜的糞便味和濃重的不安。
幾個戴著不同顏色臂章的粗壯男人在人群中穿梭,目光像剔骨尖刀一樣掃過一張張麻木或焦灼的臉孔,有時會隨手揪出幾個看起來塊頭還過得去的壯年男人拉走。
旁邊一個擺著劣質(zhì)煙卷的小攤販,不時吆喝一聲,或用鄙夷的眼神打量著這群“勞力渣滓”。
李華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如同鶴立雞群,盡管衣衫襤褸,但那份由生死磨礪出的、如同黑石巨樹般的冷硬氣質(zhì)和他深陷眼窩中銳利如刀的目光,依舊讓幾個試圖推搡、想搶站前排位置的地痞混混下意識地縮回了手。
然而這份特質(zhì)在這里似乎并不全是優(yōu)勢。當(dāng)一個大腹便便、穿著油膩皮革圍裙、似乎是某家屠宰場的工頭挑剔地掃過李華手臂和小腹那些尚未完全愈合、被破爛衣物遮掩的爪痕和撞擊淤青時,眼神變得更加輕蔑。
“有牲畜搬運經(jīng)驗嗎?沒?滾一邊去!下一個!”
李華沉默地退開一步,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下頜線條繃得更緊。
李楠和張伯守在人群邊緣一個相對避風(fēng)的石柱后。
張伯試圖幫李楠整理她那件唯一還算完整的厚布罩帽的邊緣,渾濁的老眼不時投向混亂的廣場,每一次看到李華被拒絕,他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他無法像李華那樣,直接去競爭需要高強度體力的搬運或挖掘工作。
他的目光在那些五花八門的“招牌”上逡巡?!罢J(rèn)字算賬”——他只在黑石鎮(zhèn)的啟蒙學(xué)堂旁聽過斷斷續(xù)續(xù)兩個月;
“懂簡單器械”——他見過最復(fù)雜的器械就是鎮(zhèn)里老鐵匠的風(fēng)箱;
直到一個縮在石柱陰影下、胡子拉碴的干瘦老頭攤位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老頭子靠在石柱上打盹,面前只歪歪扭扭放了一塊半塊巴掌大小的粗糙青石片,上面是用某種尖銳金屬劃出的幾個字:“小工,選礦”。
那字跡潦草得幾乎難以辨認(rèn)。
“礦……選礦?”李濤的記憶被觸動。
他靠近一些,用嘶啞的聲音問道:“老人家,您這是……招工?”
老頭被驚醒,渾濁的老眼睜開一條縫,布滿老繭和石粉裂紋的手指點了點地上的石片:“認(rèn)得這石頭嗎?挑里面的東西。
”他那嗓音如同破鑼,手指縫里滿是嵌進去、洗不掉的青黑色礦塵顆粒。
“需要什么?”
“力氣不大要,但眼睛要好……手指要有分寸感……”老頭瞇著眼打量著李濤身上結(jié)疤的擦傷和他纏著繃帶的右手,撇了撇嘴,“嘖……手怎么弄的?”
“之前傷的,骨頭剛好?!崩顫龥]有回避,聲音盡量平靜。
老頭渾濁的眼睛在李濤包扎的右手上停留了一下,又瞥了一眼他臉上那尚未完全褪盡的蒼白。
“算了……看你小子眼神還算清亮……總比那些睜眼瞎強……” 他嘟囔了一句,“銅石礦坑,在城西外三里爛泥灘后面。
工錢按日結(jié),一斤合格碎晶礦,一個銀幣?!崩项^報了個價,眼神淡漠。
“一個銀幣?!一斤石頭才一個銀幣?”不遠(yuǎn)處張伯聽得倒抽一口冷氣,忍不住低聲驚呼。
他可打聽過基本上熟悉后一個人一天就能弄到6兩左右,也就是6個鋼镚(大概現(xiàn)在的60元)。
這點錢就剛剛夠一個人買6個最差的饅頭,畢竟現(xiàn)在饅頭一個需要1鋼镚。
雖然聽說熟練工一天能掙1銀幣,但他和李華都沒有相關(guān)經(jīng)驗,跟之前去試過不少人打聽都說不熟練的話還掙不回來一天的2個饅頭錢。
所以他倆都沒有嘗試,這個唯一一直招人的工作。
老頭嗤笑一聲,吐出一口帶著石粉的唾沫:“嫌少?有的是人干!不干滾蛋!”
李濤沒有理會。這或許是眼前唯一的機會——一個需要精細(xì)感官而非純粹力氣的地方。而且,“礦”這個詞,像一道微弱的光,莫名引動了掌心中那點冰涼的觸感。
“我干?!崩顫龥]有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