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像安岳山間的溪水,悄無聲息地流淌,沖刷著童年的河床。
2013年,十一歲的丁年已經(jīng)是個清瘦的少年,眉眼漸漸長開,帶著幾分怯生生的秀氣,像山澗里一株默默生長的翠竹。因為成績尚可,且聽說城里的藝校能減免學費,將來或許有條出路,爺爺婆婆咬牙,拿出攢了許久的雞蛋錢,托了遠房親戚的關系,讓他參加了縣里一個藝術培訓班的暑期體驗課。
那是在一個簡陋的縣文化館教室里,墻皮有些剝落,空氣里彌漫著灰塵和舊桌椅的味道。幾個來自大城市的陌生人,帶著一種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氣場,讓所有孩子都感到既好奇又緊張。
黃銳看起來隨和些,笑著挨個問孩子們問題,試圖緩解氣氛。輪到丁年時,他低著頭,手指下意識地絞著洗得發(fā)白的衣角,心跳如擂鼓。
“小朋友,叫什么名字?”
“丁…丁年?!甭曇艏毴粑抿福瑤е鴿庵氐泥l(xiāng)音。
“長大了想干什么呀?”
丁年抬起頭,黑亮的眼睛里盛滿了緊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憧憬。他腦海里閃過電視里明星的光鮮亮麗,閃過鄰居家新媳婦漂亮的紅裙子,閃過對“離開這里”、“被人喜愛”、“被很多人看見”的模糊渴望。他認真地想了想,聲音還是那股改不掉的、帶著川音特色的軟糯味兒,卻透著一股認真的執(zhí)拗:
“我要當大明星?!?/p>
頓了頓,似乎覺得這個夢想還不夠具體,又小聲但堅定地補充了一句,像是在給自己打氣,也像是在向這個世界宣告:“然后…娶一個很漂亮的媳婦兒?!?/p>
教室里響起一陣善意的哄笑。孩子們覺得這個答案真實又有趣,帶著泥土的樸實氣息。
一直在一旁沉默觀察的李飛走了過來。他穿著筆挺的襯衫,腕表閃著冷光,眼神銳利,帶著一種商人特有的審視和掂量。他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丁年的腦袋。那動作看似親切,卻帶著一種評估價值的意味。
“小年好可愛。”李飛的聲音很平穩(wěn),聽不出太多情緒,“現(xiàn)在要好好練習,努力當個大明星,以后再娶漂亮媳婦兒,???”
丁年的臉一下子紅透了,像熟透的番茄,一直蔓延到耳根。但李飛的話和撫摸,卻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光,突然照進了他灰撲撲的、幾乎一成不變的童年。仿佛那個遙不可及、只存在于電視和幻想中的未來,突然被一個來自“上面”的、看起來很有權威的人肯定了,變得清晰了一點點,似乎踮起腳尖就能觸碰。他用力點頭,眼睛亮得驚人,像落入了星辰,那一刻,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舞臺上的萬丈光芒和臺下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這次短暫的相遇,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丁年心里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之后的一年,他比任何時候都更用功地學習文化課,更刻苦地練習培訓班教的那點唱歌跳舞的皮毛,每個動作都反復揣摩,每個音調(diào)都力求準確。父母偶爾打電話回來,他也會怯生生地、帶著點驕傲地提起“北京來的老師”和“當明星”的事,電話那頭的反應通常是長久的沉默,然后是“好好讀書,別想那些沒用的,那是咱們能想的嗎?”的嘆息。
2014年,通過初步選拔的丁年,得到了一個去重慶公司參觀、并在師兄的節(jié)目里“打醬油”的機會。那是他第一次走出安岳的大山,坐上哐當哐當、氣味混雜的長途汽車,又換乘擁擠嘈雜、讓人頭暈目眩的火車。
大城市的車水馬龍、高樓大廈、霓虹閃爍,讓他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同時也讓他更加自卑和沉默,像一只誤入玻璃迷宮的飛蛾。在公司里,他見到了那些已經(jīng)小有名氣的師兄,他們被工作人員和熱情的粉絲簇擁著,談笑風生,光彩照人。而他自己,只是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背景板,在師兄們的節(jié)目里一閃而過,連句臺詞都沒有,像一個模糊的影子。
每天,他和其他幾個同樣來自天南地北的練習生一起,接受著枯燥而艱苦的基礎訓練。壓腿時撕裂般的疼痛,開嗓到聲音沙啞,重復成百上千遍簡單的舞蹈動作直到肌肉產(chǎn)生記憶。練習室的鏡子冰冷而誠實,映出他汗流浹背、略顯笨拙卻眼神專注的身影。隔壁的練習室偶爾會傳來激昂的音樂聲和老師的喝彩聲,那是更受重視的師兄們在排練。他聽說,以前那個練習室也有個很厲害的師兄,但已經(jīng)很久沒來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這讓他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和迷茫。
夜晚,躺在公司安排的集體宿舍硬板床上,聽著身邊其他練習生熟睡的呼吸聲,或是想家時的偷偷啜泣,丁年會望著窗外城市永不熄滅的、如同星河般的燈火,默默出神。
他會想起李飛的話,想起那個“大明星”的夢,心臟就像被注入了微弱的電流,產(chǎn)生一絲悸動的希望。
偶爾,也會想起那個附加的、羞于啟齒的夢想——“娶個漂亮媳婦兒”。這個夢想具體而溫暖,關乎一個家,一個完整的、充滿陪伴和愛意的歸宿。這種對“家”和“陪伴”的渴望,在陌生的、冰冷的城市里,變得格外強烈,像冬夜里對暖爐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