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將軍！裴將軍請留步！”廟祝恭敬地將錦盒奉上，“方才多虧將軍及時(shí)出手，才未釀成大禍！此乃花神廟特制的‘百花蜜餞’，取百花精華所釀，清甜滋養(yǎng)，最是應(yīng)景。今日有緣，特獻(xiàn)與將軍，聊表謝意，亦祝將軍……呃，佳偶天成，生活美滿甜蜜！”
廟祝這番話，本是奉承討好的場面話。可那句“佳偶天成”，配上他遞向裴玄野的動作，再聯(lián)想到此刻站在裴玄野身邊、臉上紅暈未退的我……這指向性，未免也太強(qiáng)了些！
裴玄野眉頭似乎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林見鹿和蘇棠的表情瞬間變得極其精彩，想笑又不敢笑，拼命忍著。我的臉更是“轟”地一下，比方才被他攬住時(shí)燒得更厲害了！恨不能立刻找個(gè)地縫鉆進(jìn)去！
裴玄野沉默了一瞬。就在我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冷著臉拒絕，或者干脆無視時(shí)，他卻伸出手，接過了那個(gè)錦盒。
動作自然，毫無滯澀。
廟祝喜笑顏開，連連作揖：“多謝將軍賞臉！多謝將軍！”
裴玄野沒再理會廟祝，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眼神依舊沒什么情緒，卻將手中的錦盒，極其自然地遞到了我面前。
“……”我徹底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他遞過來的盒子，又抬眼看看他那張毫無波瀾的俊臉。
什么意思？給我？這……這花神賜福的蜜餞，寓意“佳偶天成”、“生活甜蜜”……他……他給我？
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跳得又急又亂。周圍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只剩下他伸出的手，和那個(gè)小小的、承載著曖昧寓意的錦盒。
“拿著?！钡统恋穆曇粼俅雾懫穑瑤е唤z不容置疑的意味。
我?guī)缀跏瞧林粑?，指尖微顫地接過了那個(gè)尚帶著他掌心溫度的錦盒。檀木的盒子，入手微沉，雕刻著纏枝蓮紋，精致異常。
裴玄野見我接過，便不再多言，只微微頷首，算是告別，轉(zhuǎn)身便走。那玄色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人群，消失在花團(tuán)錦簇之中，干脆利落得如同他來時(shí)一樣突兀。
只留下原地呆若木雞的三人，還有我手中那個(gè)沉甸甸、仿佛帶著某種無形契約的錦盒。
“我的老天爺……”林見鹿長長地、夸張地舒了一口氣，拍著胸口，仿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這裴冰塊……不聲不響的，出手倒是快準(zhǔn)狠！剛才那一下，帥是真帥！嚇人也是真嚇人！”她湊到我面前，盯著我手里的錦盒，又看看我紅得滴血的臉，促狹地拖長了調(diào)子，“嘖嘖嘖，‘佳偶天成’的蜜餞哦……江小慈，你這‘捂冰’大業(yè)，看來……頗有成效嘛？”
蘇棠也捂著嘴笑，大眼睛彎成了月牙：“阿慈姐姐，裴將軍……好像也沒那么可怕哦？他還……挺甜的？”
甜？
我低頭看著手中的錦盒。盒蓋微啟，一股混合著多種花香的、極其清甜馥郁的氣息幽幽地飄散出來，瞬間蓋過了周遭所有的花香人語。
這香氣……似乎真的……有點(diǎn)甜。
那方沉甸甸的檀木錦盒，像是揣了一顆滾燙的火炭，一路貼著心口被帶回了江府?；ㄉ駨R前喧囂的人聲、繽紛的花影、還有那猝不及防的混亂與驚魂……都漸漸模糊褪色，唯有腰間那曾被他手臂緊緊圈錮過的地方，殘留的力道與溫度，還有他遞過錦盒時(shí)那平靜無波卻不容置疑的眼神，清晰得如同烙鐵燙在了心尖上。
“佳偶天成”、“生活甜蜜”……廟祝諂媚的賀詞，和那馥郁得幾乎要化不開的百花香氣，一同從盒縫里絲絲縷縷地鉆出來，纏繞在鼻端，也纏繞在思緒里，帶著一種近乎眩暈的、不真切的甜意。這甜意，與“玉面修羅”那張冷硬的俊臉，形成了極其荒誕又極其撩人的反差。
回到自己的小院，沐浴更衣，溫?zé)岬乃饕矡o法沖散臉頰上久久不褪的紅霞和心口那擂鼓般的悸動。芝蘭和玉樹侍立在側(cè)，臉上都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和好奇，目光時(shí)不時(shí)瞟向被我小心翼翼放在妝臺上的那個(gè)錦盒。
“姑娘，”玉樹終于忍不住，一邊為我絞干長發(fā)，一邊小聲試探，“那蜜餞……聞著可真香！將軍他……”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圓圓的臉上滿是驚奇，“看著冷冰冰的，沒想到……心還挺細(xì)的？還知道把花神賜福的蜜餞給姑娘您呢！”
芝蘭穩(wěn)重些，也笑著接口：“是呢，方才在西苑，裴將軍那一下，真是千鈞一發(fā)！虧得他身手好，眼疾手快！不然……”她后怕地?fù)u搖頭，隨即又低聲道，“奴婢瞧著，將軍對姑娘，倒不像外頭傳的那般……不近人情?！?/p>
不像不近人情？我對著鏡中自己依舊泛紅的臉頰，指尖無意識地?fù)嵘夏清\盒冰涼的檀木邊緣。他……他只是順手吧？恰好站在那里，恰好看到有人要摔倒，以他的身手，拉一把不過是舉手之勞。至于這蜜餞……廟祝硬塞給他，他一個(gè)男子拿著這寓意曖昧的東西也尷尬，順手塞給我這個(gè)“未婚妻”處理，似乎……也說得通？
可心底有個(gè)小小的聲音在反駁：若真是順手，為何偏偏塞給我？為何不直接給林見鹿或蘇棠？為何……他那遞過來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鄭重的意味？
思緒如同亂麻。羞赧、困惑、一絲絲隱秘的甜意，還有那揮之不去的社死陰影，攪和在一起，五味雜陳。最終，還是那濃郁甜蜜的香氣占了上風(fēng)。我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某種決心，指尖輕輕撥開了錦盒的銅扣。
盒蓋開啟的瞬間，那股混合了無數(shù)種花香的、極其清甜馥郁的氣息如同被禁錮了許久的小獸，猛地?fù)淞顺鰜恚查g盈滿了整個(gè)房間！那香氣并非單調(diào)的甜膩，而是層次分明，有玫瑰的馥郁、桂花的清甜、梅子的幽酸、茉莉的淡雅……百般滋味融匯調(diào)和，形成一種令人心曠神怡、口舌生津的奇妙芬芳。
錦盒內(nèi)鋪著明黃色的細(xì)軟綢緞，上面整整齊齊碼放著八塊色澤晶瑩、形狀各異的蜜餞。有做成小巧牡丹狀的，粉白相間；有凝成剔透海棠果模樣的，嫣紅誘人；有裹著細(xì)密糖霜的梅子，青翠欲滴；還有形如金桂的、狀若玉蘭的……每一塊都玲瓏精致，如同巧奪天工的藝術(shù)品，在明黃綢緞的襯托下，散發(fā)著誘人的光澤和甜蜜的氣息。
“天爺！”玉樹看得眼睛都直了，忍不住咽了下口水，“這……這也太好看了吧！瞧著比宮里賞下來的蜜餞還精細(xì)！”
芝蘭也嘖嘖稱奇：“奴婢在府里這么多年，也沒見過這么精巧的蜜餞果子。這百花蜜餞的名頭，果然不虛?！?/p>
那甜香實(shí)在太勾人。我拈起一塊做成小小玉蘭花苞形狀的蜜餞。那玉蘭通體是半透明的琥珀色，花瓣層疊的紋理都清晰可見，中心一點(diǎn)嫩黃的花蕊，栩栩如生。指尖傳來微微的涼意和黏潤的觸感。
猶豫片刻，終是抵擋不住那誘惑，輕輕將蜜餞送入口中。
舌尖觸碰到蜜餞的剎那，一股難以言喻的、爆炸般的清甜瞬間席卷了整個(gè)味蕾！那甜味極其純粹、極其濃郁，卻絲毫不顯齁膩，反而帶著一種天然花蜜的清新感。牙齒輕輕咬破那層晶瑩的外殼，內(nèi)里是更為綿軟細(xì)膩的果肉餡料，似乎是多種花果搗碎調(diào)和而成，柔滑地在口中化開。百花的香氣在這一刻得到了最完美的釋放，玫瑰的醇厚、桂花的馨香、梅子的微酸回甘、茉莉的冷冽……無數(shù)種芬芳在口腔里交織、碰撞、融合，形成一曲層次豐富、美妙絕倫的味覺盛宴！
這甜意，順著舌尖蔓延，直沖頭頂，又一路滑入心田，熨帖著每一寸因羞窘、驚惶而緊繃的神經(jīng)。方才在西苑經(jīng)歷的混亂、尷尬、還有那幾乎令人窒息的社死回憶，竟奇異地在這極致甜蜜的撫慰下，悄然淡去、消融……仿佛被這純粹的、溫暖的甜意溫柔地包裹、凈化了。
“唔……”我忍不住滿足地低嘆出聲，連日來的沉郁仿佛都被這一口甜蜜驅(qū)散了大半，眉眼不自覺地舒展開來。
“姑娘，好吃嗎？”玉樹眼巴巴地看著，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好吃?！蔽尹c(diǎn)點(diǎn)頭，將錦盒推向她們，“你們也嘗嘗?！?/p>
芝蘭和玉樹喜出望外，小心翼翼地各自拈了一塊。玉樹迫不及待地塞進(jìn)口中，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含糊不清地驚嘆：“哇！好甜！好香！從沒吃過這么好吃的蜜餞！”芝蘭也細(xì)細(xì)品味著，臉上露出舒心的笑容：“果然名不虛傳，這甜味……像是把整個(gè)春天的花都吃進(jìn)嘴里了。”
錦盒里的蜜餞很快便被我們主仆三人分食了大半。每嘗一塊，似乎都能品出不同的花香滋味，那濃郁的甜蜜感層層疊疊，將整個(gè)房間都熏染得暖融融、甜絲絲的。
“姑娘，”芝蘭看著盒底僅剩的兩塊蜜餞，又看了看我明顯好轉(zhuǎn)許多的氣色，笑著提議道，“這蜜餞如此香甜滋補(bǔ)，不如……分一些給夫人送去？也讓夫人嘗嘗鮮，沾沾花神賜福的喜氣？”
我微微一怔。送給母親？這蜜餞……可是裴玄野給的。還帶著“佳偶天成”的寓意……母親那般通透的人，一看便知其中關(guān)竅。臉上剛褪下去的熱度似乎又有回涌的跡象。
但看著芝蘭和玉樹期待的眼神，再想想方才那神奇的甜蜜滋味確實(shí)令人身心舒暢……也罷。我點(diǎn)點(diǎn)頭：“也好。玉樹，你挑兩塊樣子最好的，用那個(gè)纏枝蓮的小碟子裝了，給母親送去。就說是……西苑花神廟新出的蜜餞，味道尚可，請母親品鑒?！?/p>
玉樹應(yīng)聲，仔細(xì)挑了一塊牡丹和一塊海棠果，用小巧的碟子盛了，腳步輕快地去了。
不多時(shí)，玉樹便回來了，臉上帶著一抹神秘兮兮的笑意。
“姑娘，”她福了福身，聲音里壓著笑，“蜜餞送過去了。夫人嘗了，贊不絕口，說這百花蜜餞果然名不虛傳，清甜不膩，花香馥郁，是她這些年吃過最好的蜜餞果子了！”她頓了頓，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夫人還說……這蜜餞沾著花神娘娘的靈氣，最是滋養(yǎng)身心。讓姑娘您……安心享用，莫要辜負(fù)了這份‘甜’意。”
玉樹學(xué)著母親溫和又帶著一絲促狹的語氣，特意在“甜”字上微微加重。我哪里聽不出母親話里的弦外之音？臉上頓時(shí)又是一陣緋紅。莫要辜負(fù)了這份“甜”意……母親這是在點(diǎn)我呢！她定然是猜到了這蜜餞的來歷，也看穿了我心底那點(diǎn)微妙的波瀾。
“知道了。”我故作鎮(zhèn)定地應(yīng)了一聲，端起茶盞掩飾性地抿了一口，卻掩不住耳根的滾燙。目光落在妝臺上那僅剩的蜜餞錦盒上，又忍不住飄向妝匣——那里面，還靜靜躺著那只畫著墨蘭的素白藥瓶。
藥膏清冽微苦，蜜餞馥郁甜蜜。一個(gè)似雪后寒梅，暗藏關(guān)切；一個(gè)如暖春百花，直白贈予。都是他給的。
那個(gè)冷硬如鐵、沉默寡言的“玉面修羅”……他內(nèi)里，究竟藏著一個(gè)怎樣……讓人捉摸不透，卻又忍不住心尖發(fā)燙的乾坤？
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袖口柔軟的布料，那曾被藥膏撫平的紅痕處，那曾被手臂圈錮的腰際，似乎都?xì)埩糁撤N奇異的溫度。而口中那百花蜜餞的極致甜意，仿佛還在舌尖縈繞，一路甜進(jìn)了心底最深處，將那些晦暗不明的角落都悄悄照亮。
也許……這捂冰的大業(yè)，并非全然是苦差？至少……這“甜”頭，來得如此猝不及防，又如此……令人貪戀。
窗外，暮色漸沉，將庭院染上一層溫柔的暖橘。蟲鳴依舊，卻仿佛帶上了一絲歡快的韻律。燭光下，那裝著蜜餞的檀木錦盒，靜靜地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和誘人的甜香，像一個(gè)小小的、沉默的許諾，預(yù)示著未來或許并非只有冰冷的聯(lián)姻枷鎖，也可能……藏著意想不到的、令人心顫的暖融與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