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的鼓樂與鼎沸的人聲被隔絕在重重院落之外。通往洞房的回廊幽深而靜謐,唯有腳下猩紅的地毯,如同一條無聲流淌的血脈,指引著方向。廊檐下高懸的紅燈籠在夜風(fēng)中輕輕搖曳,投下明明滅滅的光影。喜帕遮蔽了視線,眼前只有一片朦朧晃動的紅,鼻端縈繞著地氈新染的、略帶生澀的朱砂氣味,還有他身上那始終未曾遠離的清冽氣息。
那只緊握著我的大手,掌心溫?zé)岣稍?,力道沉穩(wěn)。他步伐不快,卻帶著一種軍旅之人特有的、丈量過的均勻節(jié)奏,牽引著我在這片被喜慶紅光籠罩的陌生深宅中穿行。方才在正廳被萬眾矚目時的窒息感,竟在這無聲的牽引和掌心的暖意中悄然淡去,唯余下一種奇異的、微醺般的恍惚,和越來越清晰的、擂鼓般的心跳。
終于,腳步停駐。引路的喜娘唱喏了一聲:“新人入洞房——”,隨即是房門開啟的輕響。
一股更為馥郁的暖香撲面而來,混合著紅燭燃燒時特有的、溫暖的蠟油氣息。腳下觸感由地氈換成了更為柔軟厚實的絨毯。喧鬧被徹底關(guān)在門外,室內(nèi)安靜得能聽到燭火燃燒時細微的嗶嗶聲,還有自己驟然放大的呼吸。
芝蘭和玉樹悄然退至一旁侍立。喜娘的聲音帶著笑意和祝福,在耳邊響起:“請新郎官執(zhí)如意秤,挑開喜帕,從此稱心如意——”
蓋頭下,能感覺到他靠近了一步。那股清冽的氣息瞬間變得濃郁而清晰。隔著朦朧的紅紗,一個挺拔的輪廓近在咫尺。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驟然提到了嗓子眼。
緊接著,一桿系著紅綢的鎏金如意秤桿,帶著金屬特有的冰涼觸感,輕輕探入了蓋頭的邊緣。秤桿微微一頓,隨即,一股沉穩(wěn)而堅定的力道向上挑起——
眼前驟然明亮!
刺目的燭光瞬間涌入視野,帶來短暫的眩暈。我下意識地微微瞇起眼,睫羽輕顫。
待視線適應(yīng)了光線,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近在咫尺的、大紅的織金喜服衣襟,上面用金線細密地繡著威武的麒麟紋樣。順著那挺括的衣襟緩緩抬眸——
是他。
裴玄野。
他離得那樣近,近得能看清他濃密眼睫投下的淡淡陰影,看清他挺直鼻梁上被燭光勾勒出的、冷硬而流暢的線條。他手中還執(zhí)著那柄挑開了我蓋頭的如意秤,秤桿末端的紅綢穗子正微微晃動。
此刻,他正垂眸看著我。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眸子,在滿室搖曳的紅燭光暈映照下,不再是平日的冰冷無波,也不再是方才拜堂時驚鴻一瞥的探究。那潭深水之下,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悄然涌動、融化,沉淀出一種專注而沉靜的、近乎溫潤的光澤。燭火在他眼底跳躍,如同投入深潭的星子,暈開一圈圈柔和而奇異的漣漪。
沒有預(yù)想中的審視或疏離。他的目光,就這樣沉靜地、專注地落在我的臉上,仿佛在細細描摹著眼前這張被珠翠環(huán)繞、被脂粉精心修飾過的、全然陌生的新娘容顏。那目光帶著一種無形的重量,又奇異地并不令人感到壓迫,反而像溫?zé)岬娜瑹o聲地拂過每一寸被注視的肌膚。
臉頰不受控制地?zé)似饋?,一路蔓延到耳根脖頸。我下意識地想要垂眸避開這過于直接的注視,卻被他眼底那從未見過的、沉靜而專注的暖意所惑,竟一時忘了動作。
“請新人飲合巹酒——!”喜娘帶著笑意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心悸的凝望。
裴玄野的目光終于從我臉上移開,將手中的如意秤遞給一旁的喜娘。兩個用紅繩系連的、精巧的匏瓜瓢被端了上來,里面盛著清冽的酒液。
他伸手取過其中一瓢。我也依著禮數(shù),指尖微顫地捧起另一瓢。
手臂交纏。
距離再次被拉近。他微涼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我捧瓢的手指,帶來一陣細微的戰(zhàn)栗。我?guī)缀跄芨惺艿剿练€(wěn)的呼吸拂過額前的碎發(fā)。濃郁的合巹酒香混合著他身上清冽的氣息,形成一種令人微醺的、奇異而陌生的氛圍。
他微微傾身,手臂繞過我的臂彎。我亦依樣動作。兩瓢相碰,發(fā)出極輕微的一聲脆響。
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相撞。這一次,他眼底那沉靜的暖意似乎更濃了些許,唇角幾不可察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形成一個極其淺淡、卻足以令人屏息的弧度。
“飲——” 喜娘的聲音帶著圓滿的喜悅。
仰頭,將瓢中清冽微辛的酒液飲盡。一股暖流順著喉嚨滑入心田,仿佛將方才那沉靜的對視、指尖微涼的觸碰、還有這滿室搖曳的紅燭,都一同飲了下去。
合巹禮成。喜娘與仆婦們又說了些吉祥如意的祝詞,便識趣地帶著笑意,魚貫退出了洞房。沉重的雕花木門在身后輕輕合攏,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
喧鬧徹底遠去。
滿室紅燭高燒,燭淚沿著燭身緩緩滑落,堆積在精致的燭臺上,凝結(jié)成紅色的琥珀。燭光將滿室映照得亮如白晝,又因燭影搖曳而顯得影影綽綽。空氣里彌漫著暖融融的蠟油香、合巹酒的余味,還有他身上那始終縈繞的清冽氣息。一種令人窒息的、甜蜜的寂靜,瞬間籠罩下來。
只剩下我們兩人。
方才被喜娘和喧囂稍稍沖淡的緊張與羞赧,此刻如同退潮后更加洶涌的浪濤,猛地席卷而來!我?guī)缀跄苈牭阶约貉涸谘芾锉剂鞯穆曇?。目光不知該落在何處,只能死死盯著腳下厚密的紅絨地毯上繁復(fù)的纏枝蓮紋。
他似乎也察覺到了這驟然緊繃的氣氛。沉默了片刻,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靜中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生澀?
“鳳冠……很重?”
“嗯?”我下意識地抬頭,撞上他依舊專注的目光。他竟主動開口了?還是……關(guān)心這個?臉頰的熱度不退反增,慌亂地點點頭,“是……是有些?!?/p>
“取下來吧?!彼穆曇艉芷届o,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意味。
“?。俊蔽椅⑽⒁徽?。自己動手卸冠?這……似乎有些失禮?可頂著這沉重的枷鎖,確實令人疲憊不堪。
就在我猶豫的瞬間,他已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瞬間投下一片陰影,將我籠罩其中。那股清冽的氣息變得更加濃郁而真實。
他抬起手,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帶著薄繭的指腹,竟直接伸向了我發(fā)髻上那沉重的鳳冠!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我的鬢發(fā),帶來一陣細微的酥麻。我驚得身體瞬間僵硬,呼吸都停滯了!他要……親自為我卸冠?!
他的動作并不熟練,甚至帶著點小心翼翼的笨拙。指尖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顫巍巍的珠翠流蘇,尋找著固定的簪釵。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溫度,感受到他微微屏住的呼吸,感受到他全神貫注時,那沉靜目光落在發(fā)髻上的專注。
時間仿佛被無限拉長。燭火嗶剝作響。他溫?zé)岬闹讣馀紶柌吝^我的耳廓或頸側(cè)肌膚,每一次觸碰都如同細小的電流竄過,激起一陣難以言喻的戰(zhàn)栗。臉頰燙得幾乎要燒起來,心跳如脫韁野馬,撞得胸腔生疼。
終于,隨著一聲輕微的金屬卡扣松脫的聲響,那頂沉重得令人窒息的赤金九翟四鳳冠,被他穩(wěn)穩(wěn)地托在了手中!
頭頂驟然一輕!
如同卸下了千鈞重擔,連帶著呼吸都瞬間順暢了許多。幾縷被壓得酸痛的青絲滑落頰邊。
他并未立刻退開,目光落在我發(fā)髻上僅剩的那支羊脂白玉“驚鴻”簪上。那鴻雁展翅的姿態(tài),在燭光下流轉(zhuǎn)著溫潤而內(nèi)斂的光華。他看了片刻,才將那沉重的鳳冠輕輕放到一旁的紫檀托盤上。
“好了?!钡统恋穆曇粼陬^頂響起,帶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意味。
我下意識地抬手,指尖輕輕碰了碰發(fā)髻上的玉簪。溫潤的觸感,如同他方才卸冠時那笨拙卻專注的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抬起眼,看向他。
他正垂眸看著我。卸下了鳳冠,發(fā)髻松散了些許,幾縷發(fā)絲垂落額角,襯得臉色不再那么蒼白,眉眼間的脂粉也柔和了許多。他的目光依舊沉靜,那潭深水在燭光映照下,暖意似乎更盛了些許。沒有了鳳冠的隔閡與威壓,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也被這簡單的動作悄然拉近。
“多謝……將軍。”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未褪盡的羞意。
他沒有應(yīng)聲,只是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隨即自然地移開,轉(zhuǎn)身走向房中那張鋪著大紅龍鳳呈祥錦被的紫檀拔步床。他在床沿坐下,姿態(tài)依舊挺拔,卻少了幾分平日的冷硬,多了幾分……屬于這個夜晚的、難以言喻的慵懶?
滿室紅燭搖曳,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上跳躍。燭淚無聲堆積??諝庵袕浡呐?、酒意、還有他身上清冽的氣息,交織成一張無形而甜蜜的網(wǎng)。
方才那令人窒息的緊張與羞赧,在鳳冠卸下、在他沉靜目光的注視下,竟悄然化作了另一種更為復(fù)雜的心緒——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歸屬感,一種混雜著羞澀、期待與一絲隱秘喜悅的……悸動。
袖中那柄名為“驚鴻”的短刃,貼著肌膚,散發(fā)著微涼的鋒芒。發(fā)髻上那支同名的玉簪,溫潤生光。
紅燭高照,映照著驚鴻雙影。
而屬于裴玄野與江念慈的長夜,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