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張臟兮兮的百元票子揣在懷里,像揣著兩塊冰。
王小明蹬著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都響的破三輪,吱呀吱呀地往祁縣郊外騎。
票子上那點若有若無的青銅銹味兒,混著土腥氣,老往他鼻子里鉆,讓他心里頭那點因為有錢而冒出來的熱乎勁兒,涼了大半。
越騎,路越荒。兩邊黑黢黢的山影子壓過來,連點蟲叫狗吠都聽不見,靜得嚇人。
只有三輪車鏈條干澀的摩擦聲和他自己越來越重的呼吸聲。
月亮慘白慘白地掛在天上,照得地上坑坑洼洼的土路像鋪了一層霜。
老北風礦那破敗的輪廓終于出現(xiàn)在前面。
它趴在山坳里,像個被開膛破肚后遺棄的巨獸骨架。
08年大地震留下的裂縫,像幾條巨大的黑色蜈蚣,猙獰地趴在礦場四周。
最扎眼的是那歪斜的井架上,竟然掛滿了褪色的、破破爛爛的招魂幡,夜風一吹,嘩啦啦地響,聽得人后脖頸子發(fā)涼。
王小明把三輪車遠遠地丟在礦場入口的破牌子后面,貓著腰,借著月光和礦渣堆的陰影往前摸。約定的礦口黑黢黢的,像個擇人而噬的洞口。
他剛到,三個黑影就從旁邊一堆廢棄的礦車后面閃了出來。
正是昨晚那三個。
矮個的老孫打頭。
王小明剛想擠出個笑臉打招呼,話卻卡在了喉嚨里。
老孫走路的姿勢…很怪。腿腳看著是利索,沒瘸,但每一步邁出去,關節(jié)都發(fā)出一種極其輕微、卻又讓人牙酸的“咔噠”聲,不像是骨頭摩擦,倒像是…生銹的金屬鉸鏈在硬拗。
“來了?”
老孫的聲音倒是沒變,還是那副熱絡中間人的調調,但臉上沒什么表情,在月光下顯得有點木。
王小明心里那點不對勁的感覺更濃了,含糊地應了一聲:
“嗯…孫哥,這…搬啥貨啊?神神秘秘的?!?/p>
高個子沒理他,上前一步,幾乎貼到王小明臉上。
一股混合著鐵銹、汗臭和另一種難以形容的、帶著點腥甜土腥氣的味道撲面而來。
高個子動作粗暴地把一個沉甸甸、帶著橡膠味的東西塞進王小明懷里。
是個老式的礦燈頭燈,連著電池盒的那種。
“來!”
“戴上!”
高個子的聲音又低又啞,像兩塊砂石在磨,
“下面黑。”
王小明手忙腳亂地想把頭燈往頭上套,帶子有點緊,勒得他額頭生疼。
“還有這個?!?/p>
旁邊那個一直沒吭聲的矮個子(不是老孫)遞過來一個東西。
是個工業(yè)用的防毒面具,橡膠的,鏡片都花了。
“這…不用吧?”王小明看著那玩意兒就有點怵。
高個子猛地一把揪住王小明的衣領,力氣大得驚人,把他整個人提得腳尖差點離地。
那張被帽檐陰影遮了大半的臉湊得極近,王小明能聞到他嘴里噴出的、帶著濃重煙味和腐臭的氣息。
“下面有瓦斯。不想死,就戴好!”
高個子的聲音像冰渣子,
“敢摘下來,老子現(xiàn)在就擰斷你的脖子!”
他另一只手作勢在王小明的頸動脈上比劃了一下。
王小明嚇得魂飛魄散,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手抖得厲害,好不容易才把那沉重的防毒面具扣在臉上。
一股濃烈的橡膠味和殘留的化學藥劑味瞬間充斥了他的鼻腔,視野也變得狹窄模糊。
他感覺自己像個被塞進悶罐的牲口。
高個子這才松開他,朝礦洞口一擺頭:
“走前面?!?/p>
礦道的鐵門早就銹爛了,但門上的大鎖鏈卻是新的,被人用液壓鉗之類的東西粗暴地剪斷了。
王小明打著頭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彎腰鉆進那個被撬開的缺口。
頭燈的光柱在濃稠的黑暗里顯得很微弱,勉強照亮腳下坑洼不平、積著黑水的碎石路。
剛進去沒幾步,一股陰冷潮濕、帶著濃重霉味和鐵銹味的風就撲面吹來,鉆進防毒面具的縫隙,激得王小明打了個寒顫。
他下意識地扶了下旁邊的礦壁,入手一片濕滑黏膩,還有種奇怪的冰涼感。
頭燈光掃過去,只見礦壁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深青黑色的泥狀物,像是被水泡爛又干涸了的淤泥,散發(fā)著更濃郁的土腥氣。
“這啥玩意兒…”
王小明嘀咕了一句。
“青膏泥!別亂摸!那是封土!”
后面的老孫突然開口,聲音在礦道里有點回響,帶著一種奇怪的興奮,
“好東西!有這玩意兒,說明下面埋著大貨!”
封土?
王小明不懂,但聽起來就不是什么好路數(shù)。
他注意到這礦道深處,明顯有人工開鑿的新痕跡。
地上散落著新鮮的碎石,墻上還有清晰的鎬印和…抓痕?
一些凌亂的、深深的抓痕,嵌在那些青黑色的泥里,有些抓痕的盡頭還帶著暗紅色的、早已干涸凝固的印記,像是什么東西絕望掙扎時留下的血痕。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腳步更慢了。
“磨蹭什么!快走!”
高個子在后面不耐煩地推了他一把,力氣很大,王小明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礦道七拐八繞,越往下走,空氣越渾濁。
防毒面具里那股化學藥劑味也掩蓋不住一股越來越濃的、混雜著腐敗和甜腥的氣息。
王小明感覺有點喘不上氣,面具里全是自己呼出的濕熱白氣,糊住了鏡片。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豎井口。
井口架著早已銹蝕的升降機框架,一個用粗鋼筋焊成的、勉強能稱作“籠子”的簡易升降平臺懸在那里。
鋼纜上滿是銹跡和可疑的黑色油污。
“進去。”
高個子命令道。
王小明看著那搖搖欲墜的鐵籠子,腿肚子直轉筋。
“快點!”
矮個子在后面也催了一句,聲音同樣冰冷。
王小明別無選擇,硬著頭皮爬了進去。
鐵籠子冰冷刺骨。高個子、矮個子和老孫也擠了進來。
老孫身上那股若有若無的金屬摩擦聲在狹小的空間里更清晰了。
高個子在外面扳動一個銹死的開關,升降機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猛地一沉,開始緩慢下降。
絕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他們。
只有王小明頭燈的光柱在急速下降中晃動著,照亮不斷掠過的、布滿青黑色封土和抓痕的坑壁。
失重感和鐵籠劇烈的搖晃讓王小明胃里翻江倒海。
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鋼筋欄桿,指甲都摳白了。
“嘎吱…嘎吱…”
鋼纜摩擦的聲音刺耳無比。
突然,“哐當”一聲悶響,整個鐵籠子劇烈一震!像是刮到了什么東西。
“操!”高個子罵了一句。
王小明下意識地把頭燈光往上掃去,只見靠近籠頂位置的一根粗鋼筋上,刮蹭著一塊巴掌大小的、邊緣鋒利的東西。
那東西在燈光下泛著幽暗的、不祥的青銅綠光,上面似乎還刻著一些極其繁復扭曲的花紋,像鳥又像蟲。
“媽的!刮到東西了!”矮個子緊張地低吼。
“別管!繼續(xù)下!”高個子吼道。
鐵籠繼續(xù)下降。那塊被刮到的青銅碎片晃了晃,“當啷”一聲掉了下來,正砸在王小明腳邊。他嚇得一縮腳。
借著燈光,他瞥見碎片朝上的一面,似乎刻著一個極其古老的、彎彎曲曲的字,有點像“昇”字,又不太像,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氣。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細微、卻又讓人頭皮發(fā)麻的聲音,從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飄了上來。
“嘎吱…嘎吱…”
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黑暗里,用牙齒耐心地啃噬著堅硬的骨頭。
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卻無比清晰地穿透了升降機的噪音和防毒面具的阻隔,直接鉆進王小明的耳朵里。
王小明的血液瞬間涼透了。
他猛地低頭,試圖用頭燈照向聲音的來源,但那光柱落入下方無邊的黑暗,如同泥牛入海,什么也看不見。
只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噬聲,持續(xù)不斷地、執(zhí)著地從地獄深處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