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的門再次打開時，外面的天光已經(jīng)大亮，透過高窗灑進走廊，在地面投下冰冷方正的光斑。江嶼站在門口，瞇了瞇眼，不適應這過于正常的光線。
他換上了一身王峰派人送來的黑色作訓服，布料硬挺，摩擦著皮膚，帶著一股倉庫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尺寸勉強合身，但裹在身上，像一層不屬于自己的皮，緊繃而別扭。他寧愿穿回那身沾著面館油煙味的舊衣服。
王峰站在走廊對面，同樣一身作戰(zhàn)服，正低頭看著腕表。聽到動靜，他抬起頭，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江嶼全身，最后落在他沒什么表情的臉上。
“睡得怎么樣？”王峰的語氣聽不出是關心還是例行公事。
江嶼沒搭理這廢話，徑直走過去，活動了一下脖頸，骨頭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暗貓D。最新衛(wèi)星圖。邊境巡邏隊排班表。還有，”他頓了頓，“班洪老寨近三個月所有進出人員的排查記錄，尤其是生面孔?！?/p>
要求直接，甚至帶著點命令的口吻。王峰看了他一眼，沒計較，朝旁邊一偏頭：“指揮室?！?/p>
指揮室里彌漫著熬夜和濃咖啡的味道。巨大的電子屏占據(jù)了整面墻，上面分割顯示著緬甸邊境的衛(wèi)星地圖、地形圖、實時氣象數(shù)據(jù)流。幾個技術人員眼窩深陷，還在忙碌地敲擊鍵盤。
江嶼一進來，目光就鎖定了主屏幕上班洪老寨周邊的地形渲染圖。他走過去，無視了其他人投來的或好奇或?qū)徱暤哪抗?，手指直接點在屏幕上一條幾乎被植被覆蓋的淺溝。
“這里。雨季沖刷出來的干溝，地圖上沒標。能避開正面坡度的主要雷區(qū)和哨卡視線?！彼闹讣庋刂粭l扭曲的路徑向上移動，劃過陡峭的巖壁和密林，“從這里攀上去，比常規(guī)路線節(jié)省至少四十分鐘，而且背陰，傍晚以后熱成像效果差?！?/p>
一個年輕的技術員忍不住開口：“這坡度超過七十度，而且?guī)r體風化嚴重，攀爬風險極大，我們評估過…”
“所以你們的人上不去?！苯瓗Z打斷他，語氣平淡，甚至沒看那人一眼，手指又點向山寨側后方一片不起眼的緩坡，“這里，看著好走，底下是沼澤淤泥，一腳下去能沒到大腿根，而且是寨子里的生活污水排放區(qū)，味道能傳三里地，藏不住人。”
技術員噎住了，臉色一陣青白。
王峰揮揮手，示意技術人員照做記錄，自己走到江嶼身邊：“你的意思是，放棄常規(guī)滲透路線，走這條‘捷徑’？”
“不是‘你們’走?！苯瓗Z糾正他，目光依舊沒離開地圖，手指快速而精準地圈出幾個點，“是我。你們的人，分三組，提前四十八小時在這幾個位置建立隱蔽觀測點。攜帶遠程監(jiān)聽和信號干擾設備。任務只有兩個：確認坤沙是否進入預設伏擊圈，以及，在我得手或失手后，阻斷任何可能的外圍增援。不準靠近寨子三公里內(nèi)?！?/p>
“你要單獨行動？”王峰皺眉。
“人多死得快?！苯瓗Z終于側過頭看了王峰一眼，眼神像結了冰的湖面，“鬼蘭在附近。你們的人，不夠她塞牙縫?！?/p>
提到鬼蘭，指揮室里的空氣似乎又冷了幾度。
“我們需要活口，或者至少是確認死亡的清晰影像證據(jù)?！蓖醴鍙娬{(diào)。
“看情況。”江嶼的回答毫無誠意，視線又回到了地圖上，手指敲了敲坤沙母親墓地所在的那個山頭，“這老狐貍迷信，但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真在他娘墳頭動土搞太大動靜。核心護衛(wèi)不會超過八個，應該分散在墓穴下方這個區(qū)域的幾個隱蔽火力點?！?/p>
他在屏幕上畫出幾個小圈：“制高點在這里，視野覆蓋最好，但也是最先被清理的位置。傻子才占那里?！彼氖种敢葡騻让嬉粋€更不起眼、甚至有些凹陷的巖石區(qū)，“這里。側逆光，下午以后陰影最深，亂石能有效干擾紅外和聲波探測。距離墓地中心…四百二十米左右。風速、濕度、科里奧利力…”他報出一串數(shù)據(jù)，語速很快，“需要一支改裝過的M24或者同級別，子彈用這個規(guī)格的定制穿甲彈頭，裝藥量增加百分之五，彈殼…”
他突然停住，像是才意識到自己在說什么，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恢復了那副懶洋洋的調(diào)子：“…算了，你們有什么就用什么。湊合也行?！?/p>
指揮室里一片寂靜，只有設備運行的微弱嗡鳴。幾個技術人員看著他的眼神已經(jīng)變了，帶著驚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畏懼。那些數(shù)據(jù)、那些判斷，流暢得像呼吸，殘酷得像本能。
王峰深深看了江嶼一眼，對下屬道：“按他說的準備武器。要最好的，不是‘湊合’的?！?/p>
命令下達，下面的人立刻忙碌起來。
江嶼似乎對后續(xù)的安排失去了興趣，走到角落一張空著的行軍床邊坐下，從作訓服上衣口袋里摸出那個裝著麥芽糖的小油紙包。他沒打開，只是用指腹反復摩挲著粗糙的紙面，眼神放空，盯著地面某一點。
王峰處理完幾個細節(jié)，走過來，遞給他一個厚重的平板電腦：“你要的班洪人員流動記錄。篩查工作量很大，情報組還在…”
江嶼接過平板，直接打斷：“不用他們。”
他解鎖屏幕，手指在觸摸板上飛快地滑動，頁面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向下滾動。他的目光幾乎不聚焦，像是在快速瀏覽一堆無意義的符號。王峰站在旁邊，看著他這種非人的瀏覽速度，眉頭越皺越緊。
突然，江嶼滑動的手指猛地停住。頁面向下滾動的慣性還沒完全消失，但他的視線已經(jīng)牢牢鎖定了密密麻麻記錄中的某一行。
那是一條關于一周前，一個境外“民俗研究”小組進入班洪的報備記錄。人數(shù)三人，手續(xù)齊全。帶隊人的名字是個常見的緬甸化名，附帶的身份證號掃描件也看不出問題。
江嶼的指尖點在那個帶隊人的名字上，然后緩緩上移，點開了附件里一張模糊的、幾乎是背景板的團體合影一角。他將那極小的一塊區(qū)域放大、再放大，直到像素格粗糙得幾乎無法辨認。
那是一個女人的側影背影，穿著寬松的當?shù)胤?，帶著寬檐帽，低著頭，只能看到一小截下巴和脖頸的線條。
毫無特征。
江嶼卻盯著那模糊的一小塊看了足足十秒。然后，他放下平板，身體向后靠去，閉上眼睛，喉結輕微地滾動了一下。
“怎么了？”王峰立刻問。
“她進去了?！苯瓗Z的聲音沒什么起伏，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誰？鬼蘭？”王峰心頭一凜，“你確定？這記錄我看過，沒什么異常…”
“她改了習慣?！苯瓗Z依舊閉著眼，手指無意識地捻著那顆糖，“她以前從不碰別人碰過的東西，包括身份?，F(xiàn)在用了。說明她時間緊，或者…坤沙催得急?！?/p>
他睜開眼，看向王峰，眼底一片沉寂的冷：“你們的篩查，篩不掉她。她就像水，會從任何縫隙里滲進去?！?/p>
王峰臉色凝重：“如果她已經(jīng)在了，你的行動…”
“照舊?！苯瓗Z打斷他，語氣沒有任何商量余地，“她在了更好。省得我到處找?！?/p>
“但風險…”
“風險是我該考慮的事?！苯瓗Z站起身，把平板塞回王峰手里，“武器什么時候能準備好？”
“兩小時內(nèi)?！?/p>
“太慢。一小時。另外，”江嶼頓了頓，“給我姐打個電話?，F(xiàn)在。”
王峰看了看表：“這個頻率不合規(guī)矩。而且剛剛才…”
“規(guī)矩？”江嶼扯了下嘴角，沒什么笑意，“要不你們自己玩？”
王峰盯著他看了幾秒，最終對旁邊人點了點頭。
加密電話很快接通，遞到江嶼手里。
“喂？”沈念安的聲音傳來，帶著一絲緊張，背景音里隱約有面館熟悉的嘈雜和沈國棟的吆喝。
“姐，”江嶼的聲音聽起來和平時沒什么兩樣，甚至更懶散了點，“我這邊還得忙幾天。店里…沒事吧？”
“沒…沒事?！鄙蚰畎菜坪跛闪丝跉?，又有些疑惑他專門打來就問這個，“就是…早上來了幾個生面孔，說是消防檢查的，看了好久才走。爹還說奇怪，沒接到通知…”
江嶼的眼神瞬間冷了下去，但聲音依舊平穩(wěn)：“嗯，例行公事吧。最近天干物燥，注意點也好。我可能…暫時聯(lián)系不方便。你們顧好自己就行，別瞎想?！?/p>
“知道了。你…”沈念安的話還沒說完。
江嶼已經(jīng)干脆地打斷：“掛了。忙著呢?！?/p>
通訊切斷。
他把電話扔還給旁邊的人，臉上沒什么表情，轉(zhuǎn)身就朝武器準備室走去。
王峰看著他的背影，眉頭緊鎖。剛才那通沒頭沒尾的電話…消防檢查？他立刻對下屬低聲吩咐：“查一下今天上午誰去沈家面館做了消防檢查！立刻！”
江嶼走進武器準備室，目光掃過桌上已經(jīng)擺放好的幾個長條武器箱。他徑直走過去，打開其中一個，里面是一支拆卸狀態(tài)的狙擊步槍，槍管黝黑，泛著冷冽的光澤。
他伸出手，指尖拂過冰冷的槍身，動作熟練地開始檢查每一個部件，校準瞄具。他的眼神專注，手指穩(wěn)定，仿佛觸摸的是情人的肌膚。
所有的猶豫、空洞、甚至那刻意維持的懶散，在這一刻消失殆盡。
只剩下絕對的冷靜和精準。
像一把徹底出鞘的刀，只為殺戮而生。
餌已放出。 刀已磨利。 陷阱，只待獵物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