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手將賣身契還給晴兒的那天,滿院的玉蘭花開得正盛,香氣馥郁,一如我當時自以為是的“明辨是非”之心。我以為自己斬斷了附在身邊的毒草,獎賞了忠心護主的義仆,為我林書微的人生掃清了一個巨大的障礙。我看著她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帶雨,對我感恩戴德,心中甚至升起一絲悲憫與自得。可我不知道,當我將那紙契約遞到她手中的瞬間,我遞出去的,是另一個女孩的命,是我自己后半生的安寧,以及整個林家搖搖欲墜的未來。如今,悔恨如跗骨之蛆,日夜啃噬著我的五臟六腑。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我愿以我所有的一切,換回那個午后,換我沒有瞎了眼,將一顆真心,錯付給一條毒蛇。
“小姐,您看這支‘金步搖’,是殿下昨日才差人送來的,說是配您大婚那日的鳳冠,最是相得益彰。”
銅鏡里,映出一張尚算明艷的臉,只是眉宇間因這幾日的風(fēng)波,染上了一絲揮之不去的倦意。我扶著云鬢,看著貼身大丫鬟喜兒將那支流光溢彩的步搖插入我的發(fā)間,金絲為蕊,明珠作墜,隨著我微微的晃動,搖曳出萬千光華,刺得我眼睛有些發(fā)疼。
“放著吧,今日沒什么心情?!蔽业亻_口,聲音里透著疲憊。
這已是晴兒離開我身邊的第三日。
三天前,我未來的夫婿,當朝太子顧晏之,在我院中飲茶后突然腹痛如絞,太醫(yī)診斷為中了慢性毒。所有的證據(jù),都指向了我自小一起長大的侍女,阿竹。
是晴兒,我半年前從人牙子手上買來的二等丫鬟,哭著跪在我面前,揭發(fā)了阿竹的“罪行”。她說她無意中撞見阿竹在太子的茶里投毒,還搜出了一包毒粉和一封與我死對頭、吏部尚書之女陳瑤私通的書信。信中,“阿竹”承認自己是陳瑤安插在我身邊的棋子,目的就是為了破壞我的婚事,搞垮我們相府。
人證、物證俱在。
我至今還記得我質(zhì)問阿竹時,她那張震驚到毫無血色的臉。她拼命地搖頭,一遍又一遍地說:“小姐,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跟了您十五年,我的心是怎樣的,您不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
可那封字跡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信,那包與太子所中之毒完全吻合的毒粉,還有晴兒那張看似柔弱無辜、實則字字泣血的指控,像三座大山,壓垮了我心中對阿竹所有的信任。
最讓我崩潰的是,當我質(zhì)問她為何要背叛我時,她看著我,眼中含著淚,卻一言不發(fā),那沉默在我看來,就是默認。
怒火與背叛感燒毀了我所有的理智。我從未想過,那個陪我爬樹掏鳥窩,冬日里用身體為我暖腳,在我被父親責罵時偷偷給我塞糖糕的阿竹,會這樣對我。
我下令杖責了她二十,當著全府下人的面,將她打得皮開肉綻,然后命人將她拖去了城西最腌臜的人牙市場,吩咐管家,將她賣得越遠越好,最好是賣到山溝里,讓她永世不得翻身。
而揭發(fā)有功的晴兒,我不僅賞了她百兩黃金,還親自將她的賣身契還給了她,讓她恢復(fù)自由身,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離開了相府。
我以為我做了一個無比正確的決定。
可這三日,我卻夜夜被噩夢纏繞。夢里全是阿竹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樣子,她不哭也不鬧,只是用那雙澄澈的眼睛看著我,一遍又一遍地問:“小姐,為什么不信我?”
每當這時,我都會從夢中驚醒,冷汗?jié)裢钢匾隆?/p>
“小姐,您就是心太軟了?!毕矁阂贿厼槲倚断虏綋u,一邊輕聲安慰道,“阿竹那丫頭,平日里看著老實,沒想到心思這么歹毒,幸虧晴兒姑娘機警,不然真讓她得逞了,毀了您和殿下的姻緣,那可是萬劫不復(fù)??!”
我閉上眼,是啊,所有人都這么說。父親夸我處置果斷,母親說我日漸有當家主母的風(fēng)范??蔀楹挝业男?,總像是被挖空了一塊,冷得發(fā)慌?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守門的小丫鬟連通報都來不及,一個人影便已帶著滿身的寒氣闖了進來。
是太子,顧晏之。
他穿著一身玄色錦袍,面容俊美如昔,但那雙總是含著溫潤笑意的鳳眸,此刻卻冷若冰霜。他一言不發(fā)地走進屋,目光如利劍般掃過我和喜兒,那眼神里的失望與疏離,讓我心頭猛地一沉。
“殿下,您身體好些了?”我連忙起身行禮,心中忐忑不安。
他沒有理我,而是將一疊紙重重地摔在了我面前的紅木桌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
“林書微,這就是你引以為傲的聰慧與決斷?”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為了一個剛到你身邊半年的丫鬟,你將一個陪了你十五年的忠仆,打個半死,賣入賤籍?”
我的臉瞬間血色盡失,渾身冰涼。
“殿下……您這是什么意思?阿竹她……”
“阿竹?”他冷笑一聲,那笑聲里滿是譏諷,“你可知,孤中的根本不是什么劇毒,而是太醫(yī)查驗后發(fā)現(xiàn),那是一種名為‘鎖心草’的草藥,少量服用只會引起劇烈腹痛,對身體并無大礙。而這種草藥,只有宮中御藥房才有,尋常人根本不可能拿到!”
我腦中“嗡”的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炸開了。
“這……這怎么可能?太醫(yī)當時明明說……”
“太醫(yī)當時只說了是中毒,并未說明是何種毒。是你,是你身邊的晴兒,一口咬定是劇毒,是你,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根本沒有去深究!”顧晏之的目光灼灼,逼得我步步后退,“你再看看這個!”
他指向那疊紙中的一張。那是一份口供,按著鮮紅的手印。
“這是城門衛(wèi)的口供。三日前,晴兒出城之時,與你家的死對頭,吏部尚書府的管家有過接觸,這是許多人都親眼看到的。孤派人去查了,晴兒的父母兄弟,早在一個月前,就被尚書府的人接走了!”
我的身體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他又扔出一張當票:“還有這個,阿竹那支你賞給她的、據(jù)說是被她偷去當?shù)魮Q毒藥的銀簪。孤找到了那家當鋪,掌柜的說了,是一個叫晴兒的丫鬟拿去當?shù)模瑫r間就在事發(fā)前一個時辰!”
最后,他拿起那封所謂的“罪證”,在我面前緩緩撕碎。
“至于這封信,更是可笑至極!阿竹五歲便跟了你,她根本就不識字,談何寫信!”
不……識……字……
這三個字,像三道驚雷,直直劈在我的天靈蓋上。
是了,阿竹不識字。自我開始讀書起,她便陪在我身邊,我曾笑話她是個睜眼瞎,還信誓旦旦地說要教她??珊髞砦颐τ谇倨鍟?,忙于社交應(yīng)酬,竟將此事忘得一干二凈。
這么多年,我竟忘了,我的阿竹,她根本就不會寫字!
一個又一個的事實,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盡數(shù)捅進我的心臟。我眼前一陣發(fā)黑,身體搖搖欲墜,若不是喜兒及時扶住,我恐怕已經(jīng)癱倒在地。
原來,全都是假的。
晴兒的哭訴是假的,所謂的證據(jù)是假的,阿竹的背叛……也是假的。
那場精心策劃的騙局里,唯一的傻子,只有我林書微一個人!
我親手將一把刀遞給了敵人,讓她捅了我最愛的人,然后又親手將這個敵人送出了我的世界,讓她逍遙法外。
而我真正的守護者,我最忠誠的阿竹,卻被我,被我這個她用性命去守護的小姐,打斷了骨頭,踐踏了尊嚴,推進了萬丈深淵!
“為……為什么……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顧晏之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但很快又被冰冷的失望所取代:“告訴你?林書微,孤以為,你至少會去查證,至少會給一個跟了你十五年的人一絲辯解的信任??赡銢]有。你甚至沒有等孤醒來,便迫不及待地處置了她。在你的心里,你的威嚴,你的面子,比一條人命更重要!”
他頓了頓,聲音里滿是疲憊與決絕:“我們的大婚,暫時擱置吧。你如此識人不明,輕易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孤實在不敢想象,日后你將如何母儀天下,執(zhí)掌后宮?!?/p>
說完,他再也不看我一眼,拂袖而去。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聲和壓抑不住的嗚咽。
“小姐……小姐您別哭啊……”喜兒也嚇壞了,哭著來勸我。
我一把推開她,瘋了似的沖到桌邊,看著那些紙上白紙黑字的真相,每一個字都像在嘲笑我的愚蠢。
阿竹……我的阿竹……
我仿佛能看到她被打得奄奄一息時,望向我的眼神。那里面沒有恨,只有無盡的悲涼與不解。
她不是沉默,她是被我傷透了心,是絕望到無話可說!
“來人!來人!”我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備馬!快去城西的人牙市場!快去把阿竹給我找回來!快去!”
我發(fā)了瘋,不顧一切地想往外沖,我要親自去找她,我要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諒。
管家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恐:“小姐,使不得??!人牙市場那種地方,您千金之軀怎么能去?”
“滾開!”我雙目赤紅,理智全無,“找不到阿竹,你們就都別活了!”
就在這時,一名負責府中外事的護衛(wèi)神色慌張地沖了進來,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都在發(fā)顫。
“小……小姐,不好了!”
我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說!”
護衛(wèi)抬起頭,臉色慘白如紙,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小的……小的剛剛得到消息。阿竹姑娘……三日前被賣走后,當天夜里,就被人轉(zhuǎn)手……轉(zhuǎn)手賣去了……黑風(fēng)礦山?!?/p>
黑風(fēng)礦山!
那四個字,像一道催命符,讓我渾身的血液瞬間凝固。
整個大周誰人不知,黑風(fēng)礦山是人間地獄,那里關(guān)押的都是重刑犯和死囚,進去的人,九死一生,能活著出來的,不出一掌之數(shù)。
我的阿竹,那個連殺雞都不敢看的阿竹,那個嬌嬌弱弱,連重物都提不動的阿竹……被我親手送進了那種地方。
一口腥甜的血氣猛地從喉間涌上,我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