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放榜前的日頭毒得像燒紅的烙鐵，粘在人皮膚上能燙出燎泡，風一吹都帶著股焦糊味。
李娟揣著剛涼透的高考準考證，一腳踏進家門就把書包往沙發(fā)上摜，
帆布帶子抽得茶幾 “哐當” 響，跟敲喪鼓似的，震得茶幾上的搪瓷杯都晃了晃，
杯沿的茶漬像圈黃鼻涕，看著惡心?！皨?，王桂花！” 她叉著腰喊，
唾沫星子濺在王桂花剛擦過的茶幾上，像撒了把發(fā)霉的碎芝麻，
“先給我買那水果全家桶的電子產(chǎn)品，手機要最新款的，平板得能畫畫，
筆記本電腦配置不能低于一萬五 —— 同學都有，我沒有像話嗎？
你想讓我到大學被人笑話是土包子？”王桂花正擇著從早市撿的便宜青菜，
枯黃的菜葉在她手里簌簌掉渣，爛葉子堆在腳邊，像團沒掃干凈的垃圾。她沒抬頭，
指節(jié)因為常年做家務顯得粗糙，指甲縫里還嵌著點泥土。只聽見李娟接著說，語氣越來越橫，
像根燒紅的鐵條往人身上戳：“還有，我要去歐洲游一個月，機票酒店我都在網(wǎng)上看好了，
跟團要三萬八，你別跟我哭窮說沒錢！高三這年我熬得多苦你知道嗎？現(xiàn)在放松放松怎么了？
” 最后一句最硬氣，像塊凍硬的磚頭砸過來，“上大學后每個月生活費五千，
少一分我就跟同學借，到時候人家找你要債，可別嫌丟人！”等李娟終于把話撂完，
喉嚨里還帶著點沒喘勻的粗氣，胸口一鼓一鼓的，像只被惹毛的斗雞。王桂花才慢慢直起腰，
腰椎因為常年彎腰做家務，一動就發(fā)出 “咯吱” 的響聲，
腦袋搖得像掛在屋檐下的破燈籠，繩線都快磨斷了，晃得李娟眼暈?！安恍?，媽做不到。
”李娟的臉瞬間變了色，比戲臺子上的變臉還快，剛才的得意勁兒全散了，
只剩橫眉豎眼的兇相，眉毛擰成個疙瘩，像兩條爬在額頭上的黑蟲子：“你當初怎么說的？
高三那年你天天跟我講‘考完就給你買’，現(xiàn)在我熬出頭了，你就翻臉皮？
你們大人都是騙子！沒一個好東西！”她越說越激動，手往茶幾上一拍，
剛擇好的青菜撒了一地，綠油油的葉子沾了灰，像被踩爛的尸體，“我看你們就是重男輕女！
早知道我是丫頭片子，當初就別生我！生了又不養(yǎng)，算什么爹媽！”王桂花蹲下去撿青菜，
膝蓋 “咔嗒” 響了一聲，枯黃的葉子沾了灰，像她這半輩子的日子，沒個鮮亮的時候。
等李娟的哭訴稍歇，嗓子有點啞了，她才慢悠悠站起身，手里還捏著片爛菜葉，
指尖的水順著菜葉往下滴，滴在地板上，暈開一小片濕痕?！拔液湍惆?，張鐵柱，離婚了。
”“不！” 她又改口，看著李娟臉上的驚愕像退潮似的往下落，
露出底下那層不服氣的底色，跟涂了層厚粉似的，一刮就掉。沒等李娟開口，王桂花接著說，
聲音平得像結(jié)了冰的河，連點波瀾都沒有：“我們已經(jīng)離了，就在你考最后一門的那天。
你在考場里寫卷子，筆桿子戳得答題卡沙沙響，我和張鐵柱在民政局排隊，
跟趕年集買處理白菜似的，人擠人，汗臭味能熏死人。紅本本換了綠本本，前后沒半個鐘頭，
快得像扔了塊沒用的破布?！崩罹陱堉?，像離水的鯰魚，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半天沒合上，
嘴里能塞進個雞蛋。過了會兒，她突然跳起來，手指著王桂花的鼻子，
指甲蓋涂著廉價的紅色指甲油，像沾了血：“你騙我！早不離晚不離，偏等我考完了離，
你們就是不想給我買東西，故意找借口！我看你們就是早就串通好了，把我當傻子耍！
” 那眼神，恨得像要吃人，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王桂花看著，
突然覺得自己這二十年的媽當?shù)?，跟糊了層紙的棺材似的，看著像回事，其實早空了?/p>
一戳就破。她嘆了口氣，沒解釋 —— 解釋什么呢？解釋她怕考前說離婚，
李娟鬧著不考試，到時候連個大學都考不上？解釋她和張鐵柱早熬不下去了，分房睡了三年，
同一張桌子吃飯都像隔著堵墻，連句話都懶得說？解釋她怕張鐵柱真的跟她鬧，
到時候街坊鄰居看笑話，她這張老臉沒地方擱？沒必要。解釋了李娟也不會聽，
只會覺得她在找借口。她只說：“生活費一個月兩千，多一分沒有。
學費住宿費我和張鐵柱平攤，一人一半，誰也別想多占誰的便宜。我給你存了筆定期，
一萬塊，四年后你畢業(yè)能取，夠你在城里租個小破屋，遮風擋雨還是行的。
張鐵柱還給你買了醫(yī)保，生病能報銷，不算虧了你，該盡的義務我們沒落下。
”她把銀行卡、醫(yī)保本往茶幾上擺，像擺地攤賣破爛，東西零散地鋪著，沒個章法。
“你十八了，成年了，該自己扛事兒了，別總想著靠人。翅膀長硬了，就得自己飛，
哪怕摔下來，也是你自己選的路?！敝钡侥潜揪G皮的離婚證 “啪” 地拍在茶幾上，
封皮的塑料膜反射著光，晃得李娟眼睛疼。李娟才像被雷劈了似的，往后退了半步，
腳底下絆到了剛才撒落的青菜，差點摔個跟頭。“你和爸真離了？為啥啊？
是不是因為我沒考上名牌大學？”王桂花想了想，說：“張鐵柱嫌現(xiàn)在的日子沒奔頭，
覺得過得窩囊，我也嫌，嫌得跟吃了蒼蠅似的，咽不下去，吐不出來?！边@話沒摻假。
從李娟生下來那天起，張鐵柱就沒給過好臉色。當時王桂花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剛熬過生孩子的疼，渾身像散了架。張鐵柱抱著李娟看了半天，跟看塊沒長好的紅薯似的，
皺著眉頭嘟囔：“怎么不是個帶把的？丫頭片子有什么用，將來還不是要嫁出去，
成了別人家的人？”后來倒也沒虧著李娟，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比鄰居家的男孩還好。
輔導班報得像趕場子，奧數(shù)、鋼琴、英語，周末排得滿滿當當，李娟的書包比棺材還沉，
背在身上都壓得她直不起腰?？蓮堣F柱要的不是這些，
他要的是個能給他長臉的孩子 —— 考第一，上名校，將來能給他掙大錢，
能給他養(yǎng)老送終的孩子。可李娟就是個普通人，成績中游，沒什么特長，跟路邊的野草似的，
怎么長都長不成張鐵柱想要的棟梁，連棵像樣的樹都算不上。王桂花以前還勸，
勸張鐵柱 “孩子健康就好，別逼太緊”，勸到后來，自己都覺得沒勁，像對著塊石頭說話，
說再多也沒用，石頭還是石頭，不會開口回應。直到高考前三個月，
李娟跟張鐵柱說 “我想出國留學，同學都說國外的大學好，將來回來能當白領”，
張鐵柱終于炸了，像堆了三年的柴火被點了，火苗竄得比房頂還高，
劈頭蓋臉就罵：“你是給你自己考還是給我們考？以前扶你這塊爛泥我認了，
覺得你還能救一救，難道要扶你一輩子？你在外面游山玩水，吃香的喝辣的，
我和你媽在家當牛做馬，累死累活掙錢給你花？你知道家里有多少錢嗎？
你以為錢是大風刮來的？”家里的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像個癟了的錢包，看著有個殼，
里面沒多少東西，撐不起李娟的野心。王桂花跟李娟說家里的難處，
說 “你爸一個月就掙五千，我打零工一個月才兩千，供你上學都夠緊的，
出國留學根本想都別想”。李娟卻翻了個白眼，嘴角撇得能掛個油瓶：“你們生了我，
就該養(yǎng)我，就該滿足我的要求，我又沒求著你們生。當初要是不生我，
你們現(xiàn)在說不定過得多瀟灑呢！”這話像根針，又尖又細，扎得張鐵柱徹底沒了耐心。
他把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摔，瓷杯碎了一地，茶水濺了王桂花一褲子，燙得她直咧嘴。
張鐵柱給王桂花兩個選擇，要么生二胎，必須是個男孩，要么離婚，語氣冷得像冰，
沒有一點商量的余地：“這丫頭是個白眼狼！養(yǎng)不熟的東西！我這輩子掙的錢，
憑什么給她花？她這樣的，老了也指望不上，說不定還會卷著我的錢跑了。不如再養(yǎng)個，
好歹能盼著點，能給我養(yǎng)老送終?！彼€罵王桂花，罵她沒教好孩子，罵她是個沒用的女人，
連個帶把的都生不出來，罵她這輩子就只會做家務，別的什么都不會。王桂花聽著，
突然覺得累了，累得像扛了二十年的石頭終于要掉下來，砸得她喘不過氣。她選了離婚，
選得比選棵白菜還干脆。離高考只剩三個月，他們約好等李娟考完再說，像約好一起拆炸彈，
怕炸著孩子，怕影響她考試，其實不過是怕自己的日子更糟。財產(chǎn)分的也簡單，
房子歸王桂花，是當初王桂花的娘家陪嫁的老房子，重新裝修了一下；車子歸張鐵柱，
是他攢了兩年錢買的二手車，不值多少錢。錢各管各的，誰也別想沾誰的光。
李娟上學的費用他們 AA，一人出一半，等她工作了就斷供 —— 除非她結(jié)婚生子，
該走的人情不能少，像給死人燒紙，走個過場，不然街坊鄰居會說閑話。
王桂花把這些都跟李娟說清了，沒什么隱瞞的，該說的都說了。
轉(zhuǎn)身就拎著行李箱上了去南方的大巴。這是她早就計劃好的 “離婚旅行”，像逃墳，
離得越遠越好，離這個讓她窒息的家遠一點，離張鐵柱遠一點，離李娟的抱怨遠一點。
大巴上空調(diào)開得冷，冷風直往骨頭縫里鉆，她裹緊了身上的舊外套，刷手機時看到個帖子，
標題叫 “父母都是騙子，高考前畫大餅，高考后就翻臉”，
里面的孩子哭哭啼啼說父母考前答應的獎勵不算數(shù)，說自己多委屈，多可憐。王桂花想了想，
評論道：“要么你爸媽沒那本事，拿不出錢給你買東西，要么就是不想給 —— 真愿意給，
真有那個能力，哪會反悔？別總把自己當公主，誰都得圍著你轉(zhuǎn)?！辈┲骱芸旎亓耍?/p>
帶兩個憤怒的表情，像兩團小火苗，燒得人眼睛疼：“那為啥要畫大餅？為啥要答應？
耍我玩嗎？把我當傻子逗？”王桂花又回：“你提的要求要是不過分，
要是在他們能力范圍內(nèi)，他們能不答應？考前拒絕你，你又該說影響你考試心情，
影響你發(fā)揮了。到時候又得發(fā)帖說‘父母考前跟我吵架，我考砸了怎么辦’，
你以為大人容易？” 發(fā)完她就關了手機，窗外的樹往后退，像她那些熬過去的日子，
又苦又長，沒個盡頭。她在南方玩了半個月，像撒歡的野狗，不用再看張鐵柱的臉色，
不用再聽李娟的抱怨，不用再做沒完沒了的家務。她去了海邊，看了日出日落，
吃了從來沒吃過的海鮮，雖然有點貴，她還是咬牙吃了，覺得這輩子也該享點福了。
這半個月里，她沒接一個家里的電話 —— 父母勸她復婚，說 “為了孩子，
忍忍就過去了”；親戚說她狠心，說 “哪有當媽的不管孩子的”；李娟的電話最勤，
一天能打十幾個，張口就是要錢，說 “我要買新衣服，
同學都穿名牌”“我要跟同學去唱歌，你給我轉(zhuǎn)五百塊”。王桂花全拉黑了，眼不見心不煩，
直到假期快結(jié)束才放出來。一打開朋友圈，就看見李娟發(fā)的動態(tài)，一條一條像哭喪的帖子，
看得人心里堵得慌：“早餐 6 塊，豆?jié){加油條，貴得要死”“午餐 15 塊，就倆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