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京城里的集市比往日更添了幾分熱鬧。寒風卷著雪沫子掠過街角,卻吹不散市集里的人聲鼎沸,吆喝聲、叫賣聲混著孩童的嬉笑聲,在暖陽下蒸騰起一股鮮活的暖意。
宋宴今日難得忙完政事,換下了常穿的錦袍,著一身素色錦服,外罩件玄色斗篷,襯得身姿愈發(fā)挺拔。臉上依然帶著穩(wěn)重和冷淡,長長的睫毛下掛著一雙丹鳳眼打量著跟在他身邊的玉衡,小家伙裹著件雪白的披風,領口毛茸茸的,襯得本就精致的小臉愈發(fā)瑩白,臉小而精致,世間從未見過他這種似女子模樣的男子,尤其是他那雙狐貍眼眸下,藏著一雙玉綠色眸子,美得不可方物,烏發(fā)用根簡單的木簪束著,走在人群里,引得不少人側目。
傅霖跟在兩人身后半步,高扎起高馬尾,用發(fā)帶束著,一身利落的短打勁裝,腰間的玉石腰帶一看就價值不菲,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看似隨意,實則時刻留意著周遭動靜。
“殿下,你看那個糖畫!”玉衡指著不遠處一個攤位,眼睛亮晶晶的。攤主正用融化的糖稀在石板上勾勒,轉眼間便畫出一只栩栩如生的鳳凰,引得周圍一陣喝彩。
宋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他眼饞的模樣,嘴角微不可察地彎了彎:“想要?”
玉衡點點頭,又趕緊搖搖頭:“不用了殿下,看看就好?!?/p>
宋宴沒說話,徑直拉著他走了過去。傅霖眼疾手快地付了錢,不多時,一只晶瑩剔透的小狐貍模樣糖畫便遞到了玉衡手里。小家伙捧著糖畫,笑得眉眼彎彎,像只偷吃到蜜的小狐貍。
他們一路逛過去,宋宴似乎心情極好,玉衡多看兩眼的糖人、傅霖贊了句“聞著香”的烤栗子,他都讓人買了下來。玉衡懷里很快就被各種吃食塞滿,手里還舉著一串糖葫蘆,酸得瞇起了眼,卻吃得津津有味。
走到一家賣首飾的攤子前,宋宴停下腳步。攤上擺著各式簪子、玉佩,琳瑯滿目。他目光掃過,最終落在一支羊脂玉簪上——簪身雕著幾朵蘭花,簡潔雅致,玉質溫潤,在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
“這個,包起來?!彼窝缰噶酥改侵в耵ⅰ?/p>
攤主連忙應著,手腳麻利地用錦盒裝好。玉衡愣了愣,看著宋宴將錦盒遞過來,臉頰微微發(fā)燙:“殿下,這是……”
“給你的?!彼窝缯Z氣平淡,仿佛只是遞給他一塊尋常點心,“你那木簪太素了這支配你”
玉衡捧著錦盒,指尖觸到冰涼的玉面,心里卻暖烘烘的。他低頭看著盒子里的玉簪,又抬頭看了看宋宴,小聲道:“謝謝殿下?!?/p>
傅霖在一旁看得直樂,自家殿下這是越來越會疼人了,只是面上還端著那副冷淡樣子,偏偏玉衡這小家伙還就吃他這套。
往前再走不遠,市集盡頭忽然傳來一陣嘈雜的吆喝,混雜著牲畜的嘶鳴。那里是個賣野物獸皮的攤子,幾張簡陋的木籠并排擺著,里面關著狐貍、兔子,還有一頭壯碩的野豬......,皆是眼神惶恐,瑟瑟發(fā)抖。
玉衡本不想看這些,下意識地往宋宴身后躲了躲,卻在瞥見最角落那個籠子時,渾身猛地一僵。
那是一只灰狼,毛色灰撲撲的,沾滿了泥污和血漬,看著與其他野物并無不同??捎窈獾哪抗?,卻死死釘在它的眼睛上——那是一雙金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微弱的光,左眼上還有一道豎著的疤痕,像一道深刻的印記。
是灰云!玉衡認識那道疤痕,是當初在山林里,灰云幫他趕走熊瞎子打斗的時候留下的。
玉衡的心臟驟然縮緊,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他幾乎是踉蹌著沖了過去,撲在那木籠前,手指緊緊抓著冰冷的欄桿,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顫:“灰云!灰云!是我?。 ?/p>
籠子里的灰狼似乎早已沒了力氣,耷拉著腦袋趴在地上,聽到這聲音,耳朵微微動了動,遲緩地抬起頭。它的嘴巴被粗布條緊緊綁著,只能發(fā)出一聲微弱的“嗚”聲,金色的瞳孔里映出玉衡的臉,閃過一絲極淡的光亮,隨即又黯淡下去。
它身上的傷太重了,后腿不自然地扭曲著,身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傷口,有些還在滲血,顯然是被粗暴對待過。
“灰云!你醒醒!你怎么會在這里?”玉衡急得眼圈都紅了,手忙腳亂地想打開籠子,卻被硌得生疼,“你看著我啊,我是清河!我是清河??!”
“清河”是他還是小狐貍時,在山林里他娘親給他起的名字。那時候,他和灰云是他最好的玩伴,灰云比他早化形三百年總是護著他,帶著他在雪地里追逐,在溪邊捉魚。后來他被宋宴帶走,到宮里,便與灰云斷了聯(lián)系,沒想到會在這里重逢,竟是這般光景。
“喂喂喂!你干什么!”攤主是個滿臉橫肉的獵戶,見玉衡對著籠子又拍又喊,像是要砸攤子一般,頓時沉下臉來,上前一把推開他,“不買就滾開!別耽誤老子做生意!”
玉衡被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眼眶更紅了,卻死死盯著獵戶,急道:“我買!我要買它!你開個價!”
“你買得起嗎?”獵戶上下打量他一番,見他穿著華貴,不像缺錢的樣子,卻故意刁難,“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捕到的狼,野性得很,少于五十兩銀子不賣!”
五十兩對尋常人家來說是天價,獵戶本是想嚇退他,卻沒料到玉衡想也不想就道:“我給!你快放了它!”
他說著就要去摸腰間的錢袋,卻想起自己從未帶過那么多銀子。正急得手足無措,一只溫暖的手忽然按在了他的肩上。
“誰說我們不要?”
宋宴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慣有的清冷,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壓。他緩步從人群中走出,目光掃過那獵戶,眼神冷得像淬了冰。
獵戶被他看得一哆嗦,不知怎的,竟從這年輕公子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讓人膽寒的氣勢,訕訕地不敢再說話。
玉衡像是看到了救星,轉過身抓住宋宴的衣袖,眼眶通紅,聲音帶著哭腔:“殿下,買它!求求你,我要它!”
宋宴低頭看著他泛紅的眼角,心里微不可察地軟了一下,他抬手替玉衡擦了擦眼角的濕意,對身后道:“傅霖?!?/p>
“哎!。”傅霖立刻上前,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倒出幾塊金錠,放在攤位上,金錠碰撞發(fā)出清脆的響聲,晃得獵戶眼睛都直了。
“這些?!备盗刂噶酥杆谢\子,又特別點了點灰云所在的那個,“我家主子都要了”
獵戶哪見過這么多金子,早已看呆了,連忙點頭哈腰:“是是是!公子您稍等,我這就給您打開!給您剝皮,去肉”
玉衡瞪了那獵戶一眼說道:“不準!我要活的!都要!”
“是是是”
宋宴沒理他,只是看著玉衡:“別怕,沒事了?!?/p>
玉衡用力點頭,眼淚卻掉了下來,這次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安心。他轉過身,看著籠子里的灰云,輕聲道:“灰云我們帶你回家?!?/p>
灰云似乎聽懂了,又低低地嗚了一聲,金色的瞳孔里,似乎有淚光閃動。
傅霖讓人將所有籠子都裝上馬車,特意將灰云那只籠子放在最穩(wěn)妥的地方。宋宴牽著玉衡的手,走上另一輛馬車,低聲道:“先去城外的別院,那里清靜,方便治傷。”
玉衡點點頭,心思卻全在灰云身上,一路都有些坐立不安。宋宴看在眼里,也沒多說,只是默默握住了他的手,用自己的溫度安撫著他的焦慮。
到了城外的別院,宋宴立刻讓人去請了最好的醫(yī)者。醫(yī)者仔細檢查了灰云的傷勢,皺著眉道:“這狼是被捕獸夾傷了后腿,骨頭斷了,好在沒傷著要害,靜養(yǎng)些時日便能恢復,只是恐怕會落下些跛行的毛病。身上這些傷口看著嚇人,倒都是皮外傷,勤換藥,別感染了,也就沒事了。”
聽到這話,玉衡一直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長長地舒了口氣。他蹲在籠子邊,看著里面閉目養(yǎng)神的灰云,輕聲道:“灰云,你聽到了嗎?很快就會好起來的?!?/p>
宋宴站在他身后,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樣子,又看了看籠子里那只眼神雖虛弱卻依舊帶著十足野性的灰狼,若有所思。他想起玉衡方才喊的“清河”,想起他顯露真身時的狐耳狐尾,心里大概明白了些什么。
傅霖在一旁低聲道:“殿下,其他的野物……”
“沒受傷的放了吧,受了傷的治療好了便放回后山”宋宴淡淡道,“除了這只狼,讓它們自己尋路回山林?!?/p>
“是?!?/p>
很快,別院里便只剩下灰云一只野物。醫(yī)者留下了藥,囑咐了注意事項便離開了。下人清理出一間干凈的柴房,將灰云從籠子里放出來,鋪了厚厚的干草,又解開了它嘴上的布條。
灰云虛弱地趴在干草上,看著蹲在自己面前的玉衡,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他的手背,像是在安慰。
玉衡笑了,眼眶卻又紅了:“我在這里陪著你,你一定會好起來的?!?/p>
宋宴站在門口,看著里面一人一狼相依的畫面,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玉衡的側臉上,柔和得像一幅畫。他忽然覺得,今日這趟集市,來得很值。
至少,他看到了玉衡不一樣的一面,也知道了他藏在心底的名字——清河。
那是屬于山林的記憶,或許,他該慢慢學著,去了解更多關于他的過去。
日子在平靜中悄然滑過,灰云的傷勢恢復得比預想中快些。醫(yī)者說的跛行雖難免,卻已能勉強支撐著走動,身上的傷口結了痂,褪去了之前的萎靡,眼神里漸漸恢復了幾分狼性的銳利,只是在玉衡面前,總透著股溫順。
別院的后院辟出了塊空地,冬日的暖陽灑在雪地上,反射出晃眼的光。玉衡惦念著灰云悶得慌,便悄悄變回了小狐貍的模樣——一身雪白的皮毛在陽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那雙標志性的碧綠色眼眸像浸在水里的翡翠,靈動得很。
他輕手輕腳地跑到灰云窩著的干草堆旁,尾巴輕輕掃過灰云的鼻尖,發(fā)出軟糯的“嗚咪”聲。
灰云抬起頭,金色的瞳孔里瞬間漾起暖意,它低低地“嗷”了一聲,算是回應。自從能勉強活動后,這一人一狼(此刻都是原形)便常在這后院里待著,用只有它們懂的獸語聊著天。
“你的腿好點了嗎?”小狐貍用腦袋蹭了蹭灰云的脖頸,聲音化作一串輕快的狐貍叫聲,帶著關切。
灰云晃了晃尾巴,用鼻尖點了點小白狐的耳朵,狼嗥聲低沉而溫和:“好多了,再過些日子,就能化形了,清河你化形的樣子真漂亮?!?/p>
說著,它忽然低下頭,用前爪輕輕按住小狐貍的后背,將它按在柔軟的干草上。小白狐“嗚呀”一聲,沒掙扎,反而舒服地瞇起了眼?;以频拖骂^,伸出舌頭舔了舔它的臉頰,又用牙齒輕輕啃咬著它頸后的軟毛,動作帶著山林里同伴間的親昵,是久別重逢的歡喜。
小狐貍被它舔得癢癢,扭著身子笑,發(fā)出一串細碎的“咯咯”聲,尾巴在身后歡快地搖擺著,掃起一陣雪沫子。
廊下,宋宴正站在那里看著。他聽不懂它們的叫聲,卻能看懂那親昵的動作——灰云將小狐貍按在身下,低頭舔舐,那姿態(tài)太過親密,像極了……像極了他偶爾對玉衡做的親昵舉動。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感忽然涌上心頭,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似的。他知道這是動物間的習性,可看著那只灰狼對自己的小家伙那般親近,心里就是不舒服。
傅霖站在他身后,把自家殿下那微蹙的眉頭、緊繃的下頜線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暗笑——殿下這是……吃醋了?吃一只狼的醋?
“殿下,這天怪冷的,要不進屋歇著?”傅霖低聲提議,想把自家主子從這“醋?!崩飺瞥鰜?。
宋宴沒動,目光依舊鎖在后院那團雪白的小毛球上,聲音聽不出情緒:“再看看。”
他倒要看看,這小家伙要跟那只狼膩歪到什么時候。
后院里,小白狐終于從灰云身下掙脫出來,抖了抖身上的毛,仰起頭問:“灰云,你什么時候能好起來?”
以前在山林里,灰云化形比他早三百年,是個高大英挺的少年郎,總愛抱著他跑,還會去深山里找些亮晶晶的石子、會發(fā)光的蟲給他玩。
灰云趴在地上,尾巴有一下沒一下地掃著地面,狼嗥聲里帶著些無奈:“腿傷還沒好透,要好的快太耗妖力,我估計還要多吸收幾日的月光,這幾日都不是滿月。”它頓了頓,金色的眼眸里閃過期待,“等我好了,就帶你去后山轉轉,那里有片松林,雪落下來特別好看,還有你以前愛吃的凍漿果?!?/p>
“真的?”小狐貍的眼睛亮了,碧綠色的瞳孔里映著光,“那你可要快點好起來!”
“嗯?!被以朴媚X袋蹭了蹭它的臉,“到時候還像以前那樣,我抱著你跑?!?/p>
小狐貍開心地“咪呀”叫了一聲,撲過去抱住灰云的脖子,在它毛茸茸的頸間蹭來蹭去。
廊下的宋宴看得眉頭皺得更緊了,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玉佩。他聽不懂它們在說什么,但看玉衡那開心的樣子,多半是在說些什么讓他歡喜的話。
“傅霖?!彼窝绾鋈婚_口。
“在?!?/p>
“去把那只傻狐貍抱過來?!彼窝绲穆曇衾淞藥追?。
傅霖愣了一下,隨即憋笑著應道:“是
哎!好嘞。”
他快步走到后院,對著還在跟灰云膩歪的小白狐道:“小白,殿下叫你呢?!?/p>
小白狐聞聲抬頭,看到廊下的宋宴,眼睛眨了眨,從灰云身上跳下來,搖著尾巴跑到傅霖腳邊,任由他將自己抱起來。
宋宴看著被傅霖抱過來的小白狐,小家伙似乎還沒玩夠,碧綠色的眼睛里帶著點茫然,尾巴卻已經下意識地朝他的方向搖了搖。
他伸出手,接過小白狐,將它揣進自己的斗篷里,用體溫裹著。小白狐舒服地縮了縮身子,腦袋往他懷里蹭了蹭,發(fā)出滿足的“嗚咪”聲。
感受到懷里小家伙的依賴,宋宴心里那點酸澀才淡了些。他低頭看著懷里毛茸茸的一團,聲音放柔了些:“玩夠了?”
小白狐眨眨眼,用腦袋蹭了蹭他的手指,像是在撒嬌。
宋宴抱著它,轉身往屋里走,路過傅霖時,淡淡道:“看好那只狼,別讓它欺負玉衡?!?/p>
傅霖忍著笑應道:“是,殿下放心?!?/p>
屋里暖意融融,宋宴將小白狐放在膝頭,指尖輕輕梳理著它雪白的皮毛。小白狐舒服地瞇著眼,尾巴圈住自己的爪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起頭,用碧綠的眼睛望著宋宴,嘴里發(fā)出一串輕柔的叫聲。
宋宴雖聽不懂,卻能感覺到它語氣里的歡喜,便順著它的意思問道:“跟它聊得開心?”
小狐貍用力點頭,碧綠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又“嗚咪”了幾聲,像是在說灰云答應等好了帶他去看松林。
宋宴看著它雀躍的樣子,心里微嘆——罷了,只要他開心就好。
只是……那只狼,還是得看緊點。
他低頭,輕輕捏了捏小狐貍的耳朵,看著它舒服地瞇起眼的模樣,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窗外的陽光正好,屋里的暖意與膝頭的柔軟交織在一起,倒比往日更多了幾分生動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