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窗縫里漏進第一縷晨光時,祝昭寧的睫毛顫了顫。
眼皮重得像墜了鉛,她費了些力氣才掀開條縫,入目是宋望素色的裙擺。九師姐趴在床邊,發(fā)鬢松了大半,眼下泛著青黑,手里還攥著塊染了血的棉布,想來是守了一夜。
鼻尖縈繞著濃郁的藥香,混著點淡淡的艾草味——是宋望房里常有的味道。肩頭傳來鈍鈍的疼,不算烈,卻像根細針,一下下扎著神經(jīng),提醒著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廝殺。
她動了動手指,宋望立刻醒了,猛地抬頭,眼底的紅血絲看得清清楚楚:“醒了?”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祝昭寧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fā)緊,宋望趕緊倒了杯溫水,用小銀勺一點點喂她喝。溫水滑過喉嚨,她才找回些力氣,輕聲問:“師姐,謝公子呢?”
宋望的動作頓了頓,往門外瞥了眼,語氣淡淡的:“許是在門外吧?!?/p>
“許是?”祝昭寧眨了眨眼,晨光落在她眼睫上,投出淺淺的陰影,“他……等了一夜?”
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輕輕的響動,像是有人被驚到,隨即響起謝時晝的聲音,低啞得厲害,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緊張:“昭寧?你醒了嗎?”
祝昭寧心里一緊,下意識想坐起來,肩頭的疼卻讓她“嘶”了一聲。
“躺著別動!”宋望按住她,轉(zhuǎn)頭朝門外揚聲,“剛醒,身子虛,不便見人?!?/p>
門外的聲音頓住了。過了會兒,才又響起,帶著點懇求:“我就看一眼,確認她沒事就走。”
“不必了?!彼瓮穆曇衾淞诵爸x公子還是回去歇著吧,昭寧這邊有我照顧?!?/p>
祝昭寧拉了拉宋望的衣袖,小聲說:“師姐,讓他進來吧?!?/p>
宋望回頭看她,眉頭皺著:“你忘了自己是怎么傷的?”
“那是意外……”祝昭寧的聲音軟下來,帶著點撒嬌的意味,像小時候闖了禍求師姐幫忙遮掩時的樣子,“我想見他嘛,師姐?!彼p輕晃了晃宋望的胳膊,眼角彎起來,露出點平日里的嬌憨。
宋望最吃她這一套??粗n白臉上那點懇求的神色,心里的氣慢慢散了,終究是嘆了口氣:“罷了?!彼酒鹕恚砹死戆檨y的裙擺,“我去看看藥熬得怎么樣,你們……別聊太久。”
門被拉開時,晨光恰好落在門口那人身上。謝時晝就站在廊下,玄色外袍沾了些露水,發(fā)絲微亂,眼下的烏青重得像被墨染過,分明是一夜未眠的樣子 他左臉頰因為昨晚被蕭遙一拳泛著紅腫。手里攥著個油紙包,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見宋望出來,眼神立刻往屋里瞟,帶著掩飾不住的急切。
“她醒了,想見你?!彼瓮恼Z氣依舊淡淡的,擦著他身邊走過時,頓了頓,“謝公子,昭寧是我劍派最小的師妹,我們把她當(dāng)珍寶一樣護著。”
謝時晝的肩膀僵了僵,下意識摸了摸左臉,低聲道:“我知道?!?/p>
宋望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往廚房去了。
謝時晝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才邁進門。祝昭寧正半靠在床頭,肩頭纏著厚厚的繃帶,雪白的棉布襯得她臉色愈發(fā)蒼白,像株被雨打蔫了的青竹。
他走過去,腳步放得極輕,生怕驚擾了她。手里捧著個小小的竹籃,籃里鋪著干荷葉,掀開時飄出陣清甜的香氣——是半籃野山棗,紅得像瑪瑙珠子,沾著點晨露。
“后山摘的?!彼阎窕@遞過去,聲音還有點發(fā)緊,指尖因為沾了露水而泛著涼,“你上次說青石板縫里長的那棵,熟了能甜掉牙?!?/p>
祝昭寧看著那籃山棗,忽然想起半月前兩人在后山采藥,她指著石縫里那棵歪脖子棗樹念叨:“等紅透了肯定好吃,就是太高夠不著。”當(dāng)時他只是笑了笑,沒接話,沒想到竟記著,還特意摘來了。
山棗個頭不大,表皮帶著自然的褶皺,卻比任何精致點心都讓人心里發(fā)暖。她伸出沒受傷的手,捏起一顆,指尖觸到那點冰涼的露水,忽然想起昨夜他守在門外,想來天不亮就去后山了。
“夠得著嗎?”她輕聲問,指腹摩挲著山棗粗糙的表皮。
謝時晝的目光落在她肩頭的繃帶上,喉結(jié)動了動,沒敢看她的眼睛,只盯著繃帶:“找了根長竹篙,不費勁?!逼鋵嵤p在陡坡上,他昨夜本就動了氣,今早爬上去時差點滑下來,手心被碎石磨出了紅痕,此刻藏在袖里,沒讓她看見。他左臉的紅腫也被頭發(fā)遮了些,沒讓她立刻瞧見。
祝昭寧咬了顆山棗,清甜里帶著點微酸,汁水在舌尖漫開時,眼眶忽然有點熱。她看著謝舟,發(fā)現(xiàn)了他左臉的紅腫,那片紅腫在晨光里格外顯眼:“你臉怎么了?”
謝時晝下意識摸了摸左臉,含糊道:“沒事,摔了一跤?!?/p>
“摔了一跤?”祝昭寧皺起眉,伸手想碰他的臉,“疼嗎?”
謝時晝捉住她的手,搖搖頭:“不疼?!?/p>
祝昭寧看著他臉上的傷,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比自己受傷還疼。
廊下傳來宋望的腳步聲,她端著藥碗進來,瞥見謝時晝左臉的紅腫,又看了看昭寧關(guān)切的神色,嘴角勾起點不易察覺的笑,轉(zhuǎn)身往廚房去了。
謝時晝沒再說話,只把山棗往她手邊推了推:“快吃,甜的?!?/p>
祝昭寧咬了顆山棗,清甜漫開時,心里卻有點甜。
“你……”她忽然想起什么,“一夜沒睡?”
謝時晝的喉結(jié)動了動,點了點頭。他在門外聽著動靜,怕她夜里發(fā)熱,怕傷口再出血,廊下的風(fēng)再涼,也不及心里的惶恐。
祝昭寧的心里像被什么填得滿滿的,又酸又軟:“那你也該歇歇?!?/p>
謝時晝沒接話,只看著她,眼神復(fù)雜。
“藥熬好了,該喝了。”宋望端著藥碗進來,熱氣氤氳了眉眼。藥汁呈深褐色,氣味道極
謝時晝這才抬頭看她。她的眼睛亮得像山澗的水,帶著點剛醒的迷蒙,說起自己的傷時輕描淡寫,仿佛昨夜那個倒在血泊里的人不是她。他忽然想起昨夜她倒下的那一刻,天地都像是黑了,他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能讓她有事。
“對不起?!彼穆曇艉茌p,帶著前所未有的脆弱,“是我連累了你?!?/p>
祝昭寧愣了愣,隨即笑了,眼角彎成月牙:“說什么呢。你是我救回來的人,護著你是應(yīng)該的。”她頓了頓,想起昨夜那刺客兇狠的樣子,又問,“那些人……是你的仇家?”
謝時晝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是?!彼荒苷f太多,皇權(quán)爭斗的陰暗,他不想讓她沾染上。
“那你接下來……”祝昭寧沒說下去。她知道,他終究是要離開的。太羲山雖偏,卻藏不住他這樣的人,更護不住他一輩子。
“三日后,我便走?!敝x時晝的聲音很沉,“不會再給你和劍派惹麻煩。”
祝昭寧的心里忽然空了一塊。她早知道會有這么一天,可真聽到他說出口,還是覺得難受。這三個月的日子像做夢一樣,他教她劍法,陪她看星星,聽她講大師兄的糗事……這些瑣碎的瞬間,不知不覺就刻進了心里。
“去哪?”她輕聲問。
“還不知道?!敝x時晝看著她,眼神復(fù)雜,“或許……回我該去的地方。”
他是大啟的皇帝,有江山要守,有責(zé)任要擔(dān)。這里的山間歲月再靜好,終究不是他的歸宿。
廊下傳來宋望的腳步聲,她端著藥碗進來,熱氣氤氳了她的眉眼:“藥熬好了,該喝了?!?/p>
碗里的藥汁呈深褐色,氣味道極苦。祝昭寧皺了皺眉,剛要伸手去接,謝時晝已經(jīng)先一步拿了過去,舀了一勺,輕輕吹了吹,才遞到她嘴邊:“慢點喝?!?/p>
他的動作很自然,仿佛做過千百遍。祝昭寧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專注的眼神,忽然就不覺得藥苦了。她張嘴喝了下去,苦味在舌尖蔓延,心里卻有點甜。
宋望站在一旁,看著這一幕,悄悄退到了窗邊。晨光透過竹窗,落在兩人身上,像鍍了層金。她嘆了口氣,轉(zhuǎn)身往外走——罷了,有些事,或許本就由不得人算。
藥快喝完時,祝昭寧忽然想起什么,從枕下摸出個東西,遞給他:“這個,還你。”
是枚玉佩,龍紋的,是他剛來時放在枕邊的。她當(dāng)時覺得好看,就借來玩了幾日,一直忘了還。
謝時晝接過玉佩,觸手溫潤。他摩挲著上面的紋路,忽然抬頭,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昭寧,等我?!?/p>
祝昭寧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沒再說別的,把玉佩收好,起身道:“你好好歇著,我……晚些再來看你?!?/p>
門被輕輕帶上,廊下傳來他離開的腳步聲,不疾不徐,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祝昭寧摸了摸肩頭的繃帶,那里還在隱隱作痛,可心里卻像被晨光填滿了。
她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也不知道他說的“等我”意味著什么。但她想,她愿意等。
窗外的竹影被風(fēng)吹得輕輕晃,像在點頭,又像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