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
第一聲犬吠撕裂了紅葉鎮(zhèn)的寧靜。
葉知新是被陶罐碎裂聲驚醒的。他朦朧間看見窗紙外跳動著詭異的橘紅色。沒等揉開眼皮,一股混著焦臭的熱風就撞開了房門——整個院墻都在燃燒,烈焰中飄飛著帶火星的藥材殘片,像一群發(fā)瘋的螢火蟲。
"新兒!"父親的聲音從未如此尖利。
葉知新被他從背后攔腰抱起,鼻尖蹭到父親中衣上未干的藥漬。
緊接著,三根箭矢"哆哆哆"釘在藥柜上,尾羽還在顫動,其中一根擦破了父親耳垂,血珠甩在少年眼皮上,燙得他一個激靈。
院門外傳來一陣陣極其嘈雜的腳步聲還有叫嚷聲。
母親正用頂門杠抵住搖搖欲墜的柴扉,她回頭時,葉知新看見她左頰沾著血沫,發(fā)髻上插著那支從不離身的銀藥簪——此刻簪尖正往下滴著粘稠的液體。
"快點躲起來..."母親的話被破門聲斬斷。
三個披甲兵丁撞了進來,領(lǐng)頭者手里的火把照亮了他缺了半邊的耳朵。
父親把葉知新塞進藥柜最底層,樟木合攏的瞬間,少年透過縫隙看見父親抄起了搗藥的石杵。
"大夫家肯定有值錢的東..."石杵砸碎下巴的悶響打斷了這句話。
母親像只護崽的母狼般撲上去,銀簪精準地扎進另一個兵丁的眼窩。
葉知新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血腥味充滿了口腔——父親教過的,人在極度恐懼時會不受控制地尖叫,他拼盡全力讓自己不要發(fā)出聲音。
第三個兵丁的刀光閃過時,父親正用身體壓住地上掙扎的敵人。那道寒光先是切開了父親后背的衣衫,露出里面被血浸透的舊傷繃帶,然后深深沒入脊椎。
母親發(fā)出某種不似人聲的嚎叫,她的手指摳進了持刀者的鼻孔,銀簪在對方脖子上拉出長長的血口。
葉知新在藥柜里蜷成胎兒姿勢。有溫熱的液體滲進樟木板,分不清是血還是汗。
外頭的動靜漸漸變成鈍器擊打肉體的聲響,間或夾雜著骨頭斷裂的脆音。當某個重物"砰"地砸在藥柜上時,整個藥柜都在震顫,嚇得他閉上了雙眼。
過了好一陣,外面似乎沒了動靜。
他跌跌撞撞地從藥柜底層爬出來,左腿傳來鉆心的疼痛?!幻稁Щ鸬拇釉以诹四_邊。
葉知新愣愣地站在原地呼吸不由變得急促起來,濃煙灌入鼻腔時,葉知新才意識到這不是噩夢。
整個屋子都在燃燒,熱浪將藥材的苦香烤成焦糊的濁氣。地上散落著搗碎的瓷罐,父親最珍視的《本草經(jīng)》浸泡在暗紅色的液體里,書頁邊緣卷曲發(fā)黑。
"阿爹...阿娘?"
少年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他看見門檻處趴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母親的手還保持著向前伸的姿勢。她的發(fā)髻散了,那支總是別得端端正正的銀藥簪斜插在頸側(cè),簪尾掛著一滴將落未落的血珠。
葉知新跪下來,顫抖著去碰母親的手腕。皮膚還是溫的,可當他翻過那具瘦小的身體時,半截斷刀從母親后背"啵"地滑出來,帶出一股暗紅。
少年突然劇烈地干嘔起來,晚飯喝下的魚湯混著膽汁濺在衣襟上。
藥碾旁傳來細微的金屬碰撞聲。父親仰面倒在銅秤邊,胸口凹陷得不成形狀,右手卻還死死攥著搗藥的石杵。
葉知新爬過去,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睛半睜著,仿佛還在叮囑他"當歸要曬足三個時辰"。他伸手想合上那雙眼睛,可指尖剛碰到眼皮,父親的頭就向一側(cè)歪去——后腦勺露出個碗口大的窟窿,幾縷花白的頭發(fā)黏在邊緣。
"不會的..."葉知新抓起父親的手貼在臉上,那手掌上還帶著炮制藥材留下的繭。他徒勞地揉搓著逐漸僵硬的指節(jié),好像這樣就能把體溫傳回去。
滾燙的淚水滑落面容,葉知新哭得撕心裂肺。
院子里傳來木頭爆裂的巨響。曬藥架燒成了火籠,父親去年新編的竹篩在烈焰中蜷曲變形。
火勢越來越猛,熱浪灼得皮膚生疼。
葉知新拖著傷腿,一邊哭一邊把父母的遺體拖出房間并排擺在院子入口處。
他想找塊白布遮蓋,可所有布料都化作了灰燼。最后只能解下自己的外衫,小心翼翼地蓋在雙親臉上。布料太小,遮不住父親寬厚的肩膀,也蓋不全母親枯瘦的手臂。
"我該...怎么辦..."
少年跪在雙親之間,淚水在滿是煙灰的臉上沖出兩道白痕。
他想起去年冬夜,三口人圍著火塘分食一個烤地瓜的場景;想起父親教他辨認藥材時,掌心相貼的溫度;想起母親偷偷在他粥底埋的咸蛋黃?,F(xiàn)在這些都不會再有了。
這一夜紅葉鎮(zhèn)成了人間地獄。
葉知新蜷縮著身子坐在雙親的遺體邊上腦袋深深埋在了雙腿間,肩膀不住地抽動著。不知過了多久等他抬頭時雙眼猩紅布滿了血絲,整個人顯得失魂且呆滯。
直到天邊的太陽升起,亮光刺激了他的雙眼才讓他稍微回過了些神來。
天亮了,可紅葉鎮(zhèn)已經(jīng)不會再有雞鳴了。
葉知新無力的起身走出自家院子,整個鎮(zhèn)子浸泡在詭異的橙紅色里——不是朝霞,是仍在燃燒的屋架。
風里飄著黑色的絮狀物,落在手背上才發(fā)現(xiàn)是燒焦的皮膚組織。
葉知新如行尸走肉一般,沒有目的地的向前走去。
水井邊趴著虎子娘,她懷里還摟著個小小的身體,只是那孩子的后腦勺已經(jīng)不見了。
私塾先生的尸體掛在老槐樹上,隨風輕輕搖晃,腳下一灘血泊里沉著半塊硯臺。
葉知新踩著粘稠的地面往前走,每一步都會驚起嗜血的綠頭蒼蠅。
在鎮(zhèn)口的石牌坊下,他看到了周嬸。這個總愛往他籃里塞野蕈的婦人被長矛釘在坊柱上,右手卻還保持著拋擲的姿勢——她腳邊躺著個喉嚨插著魚叉的趙軍士兵,魚叉上纏著草莖,正是葉知新昨天用來串魚的那種。
走到楓溪旁葉知新腦中閃過這一路上看到了一幕幕一瞬間只覺得無比惡心,整個人跪了下去瘋狂嘔吐了起來。
被這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刺激到麻木的神經(jīng)隨著這一番嘔吐倒是逐漸恢復(fù)了過來,身子忍不住顫抖著根本無法平復(fù)下來。
許久之后葉知新掙扎著站起了身子,可當他看向村子之后一股莫名的恐懼從心底陡然涌現(xiàn),嚇得他不住后退起來,雙手似乎在抗拒著什么胡亂擺動起來,最終整個人猛地轉(zhuǎn)身背向紅葉鎮(zhèn)方向狂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