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火山內部,如巨獸蟄伏的腔體。
極夜的黑暗統(tǒng)治著外部寒原,唯有這山腹深處,依靠著熔火礦石頑強散發(fā)的微光與熱力,勉強維系著部落的生機。
荒炎部落中層聚居區(qū)的崖洞深處,陸炎的意識如同沉船,艱難地掙脫了冰冷混沌的海底,一點點浮向現(xiàn)實的光影與聲響。
最先感知到的,是深入骨髓的冰冷。
那寒冷并非來自外界,而是從四肢百骸的最深處彌散出來,仿佛骨髓都被凍結成了冰碴,每一次微弱的血液流動都帶著刺骨的寒意。
與之形成詭異對抗的,是胸腔深處一團灼熱的“火種”。
它并非溫暖,更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死死嵌在心口的位置,每一次心跳都牽扯出撕裂般的劇痛,灼燒著他的血肉與靈魂。
冰與火在他體內瘋狂拉鋸,將他的身體變成了一個殘酷的戰(zhàn)場。
眼皮重逾千斤。陸炎艱難地掀開一絲縫隙,映入眼簾的并非純粹的黑暗。
洞窟是直接在火山赤紅色的巖壁上開鑿出來的,粗糙不平。
幾塊拳頭大小、品質不高的熔火礦石,被巧妙地嵌入巖壁的凹陷處。
它們散發(fā)著橘紅色的微光,并不明亮,卻頑強地驅散著極夜帶來的濃稠黑暗,如同幾簇永不熄滅的微弱篝火。
礦石散發(fā)的熱量與硫磺特有的刺鼻氣味混雜在一起,彌漫在不算寬敞的空間里,帶來一種悶窒的暖意。
然而,這暖意根本無法觸及陸炎體內那源自本源的寒冷。
洞頂并非裸露的巖石,而是垂落著許多瑩白色的藤蔓狀植物——極寒冰藤。
它們并非普通植物,而是荒炎部落的先民從北凜寒原最危險的冰蝕峽谷深處尋來的奇異靈植。
冰藤散發(fā)著柔和的白光,絲絲縷縷的寒氣從藤蔓表面彌漫開來,巧妙地中和著熔火礦帶來的燥熱。
冰藤的葉片間,還懸掛著一些曬干的、散發(fā)著清苦藥味的草葉,苦澀的藥香與硫磺味、寒氣交織,形成一種荒炎部落巖洞內特有的、混雜著生機的荒蕪氣息。
陸炎身下墊著厚厚的、飽含水分的苔蘚,上面又鋪了一層處理過的火鱗蜥皮。
蜥皮粗糙卻異常保暖,隔絕著身下巖石的冰冷。
但這層屏障,對他體內那詭異的冰冷與灼痛,毫無作用。
意識如同被撕裂的布帛,混亂而疼痛。
三天前炎罡祭壇上的一幕幕,帶著屈辱的烙印和毀滅的氣息,瞬間沖垮了他剛剛蘇醒的恍惚:
陸天罡那如同淬毒冰錐的辱罵——“廢物!連煉體技都練不全的廢物!”;
玄晶碑上那刺眼無比、代表著最低等玄氣境五層的巨大“伍”字青光;
周圍族人投射來的,那些冷漠、譏諷、幸災樂禍的目光;
以及最后,那源自靈魂最深處的不甘與瘋狂爆發(fā)時,榨干生命本源砸向玄晶碑的沉重撞擊…
“噗——!”
噴涌而出的心頭精血,濺落在冰冷的碑體和自己枯槁的胸膛上…
緊接著,是腳下熔火礦祭壇崩裂的“咔嚓”巨響!
無數(shù)古老、兇戾、仿佛來自地獄深淵的暗黑色符文,如同活物般從裂痕中尖嘯著涌現(xiàn)!
最后,是那焚盡諸天、凍結時空的尊貴紫金火焰,從自己每一個毛孔、每一寸骨骼中轟然爆發(fā)!
那凌駕萬物的恐怖威壓,瞬間籠罩一切,連玄師境的陸天罡都驚駭?shù)雇耍凶迦巳缤N蟻般恐懼跪伏…
“災星!”
“他要毀了部落!”
“那是什么妖火?!”
族人驚恐萬狀的尖叫聲,如同魔音灌耳,再次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響。
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是意識被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焚天火海,一道由無數(shù)星辰構成、龐大到難以想象的巨鳥虛影,披著紫金色的翎羽,威嚴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無盡時空,冰冷地注視著他渺小的靈魂…
“呃……”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陸炎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痙攣了一下。胸口的灼痛感驟然加劇,仿佛那紫金翎羽的虛影烙印在了他的心臟上,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撕裂般的回應。
“哥!哥你醒了?!”一個帶著濃重哭腔、卻又充滿驚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如同穿透陰霾的第一縷陽光。
陸炎艱難地側過頭,視線模糊地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陸云璃那張清麗的小臉。她跪坐在鋪著蜥皮的苔蘚床邊,淡青色的衣裙顯得有些凌亂,原本清澈如水的眼眸此刻紅腫得像桃子,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
她白皙的臉頰上沾著幾道淺淺的灰痕,顯然是長時間守候未曾好好打理??吹疥懷妆犻_眼,她眼中的絕望瞬間被巨大的驚喜取代,淚水卻又控制不住地涌了出來。
“哥!你嚇死我了!你昏迷了整整三天!祭壇…祭壇裂開了好大一片,那些黑色的符文…還有那可怕的紫火…陸天罡教頭都被震退了…族人們都嚇壞了,說…說…”陸云璃的聲音哽咽著,后面的話似乎難以啟齒,只是緊緊抓住了陸炎枯瘦冰涼的手,仿佛一松手他就會再次墜入黑暗?!盎鹫Z婆婆來看過,說你的心脈受損極重,本源幾乎枯竭…爹他…爹他…”她泣不成聲,只是用力搖頭。
就在這時,洞口的光線微微一暗,一個高大卻難掩疲憊的身影走了進來。
是陸天痕。
僅僅三日未見,這位荒炎部落的現(xiàn)任族長,竟仿佛蒼老了十歲。
曾經(jīng)沉郁如封凍火山的面容,此刻刻滿了深深的疲憊與憂慮,鬢角的白霜似乎蔓延到了整個發(fā)際。
他依舊穿著那件被熔火礦塵染舊的赤金氅,但肩背卻顯得有些佝僂。
最刺眼的是他緊裹著赤紋獸皮的左臂,那從腕骨一直蔓延到肘間的冰蝕靛藍瘢痕,此刻顏色似乎更深了,絲絲縷縷肉眼可見的寒霧正從獸皮縫隙中頑強地滲透出來,與洞內熔火礦的暖意格格不入,散發(fā)著刺骨的寒意。
他周身原本如熔巖奔涌般隱而不發(fā)的玄氣波動,此刻也顯得異常晦澀沉重。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睜開雙眼的陸炎身上時,那雙沉郁如深淵的眼眸,驟然爆發(fā)出如同火山?jīng)_破冰封般的狂喜!
“炎兒!”一聲帶著顫抖的低吼,陸天痕幾步搶到床邊。
他那只覆蓋著烈焰灼紋的右掌,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重重地按在了陸炎的肩膀上。
那手掌滾燙,傳遞過來的不僅是體溫,更是一種如山岳般沉重、混雜著深深慶幸與后怕的父愛。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陸天痕的聲音嘶啞,反復念叨著,仿佛要將這三日積壓在心頭的巨石徹底卸下。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陸炎的臉,似乎要確認這不是又一個虛幻的夢境。
父親手掌的溫度和那份幾乎要溢出來的關切,像一股暖流,短暫地驅散了陸炎靈魂深處的寒意。
他張了張嘴,干裂的嘴唇翕動,試圖發(fā)出聲音,但喉嚨里如同塞滿了滾燙的砂礫。
昏迷前那焚天火海恐怖幻象,如同跗骨之蛆,在意識稍稍清醒的瞬間再次翻涌上來,帶著令人靈魂顫栗的威壓。
“火……”陸炎的聲音微弱嘶啞,如同破舊的風箱,“好大的火…鳥…紫金…云海……”
他的囈語斷斷續(xù)續(xù),仿佛夢魘未醒。
但就在“紫金”二字出口的瞬間,按在陸炎肩上的那只滾燙手掌,猛地一僵!
陸天痕臉上那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被極寒的冰風暴瞬間凍結!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驚駭,以及一種陸炎從未在父親眼中見過的、近乎恐懼的復雜情緒!
他那雙沉郁的眼眸驟然收縮,瞳孔深處仿佛倒映出了某種洪荒兇獸的影子,連帶著左臂冰蝕瘢痕逸散的寒霧都劇烈地波動了一下!
整個巖洞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熔火礦石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一瞬,只有冰藤散發(fā)的寒氣無聲流淌。
“胡說什么!”陸天痕猛地低喝出聲,聲音如同被砂紙狠狠打磨過,帶著一種刻意拔高的嚴厲,瞬間打斷了陸炎混沌的囈語。
他按在陸炎肩上的手,力量不自覺地加重了幾分,甚至讓陸炎感到一陣骨骼被擠壓的疼痛。
陸天痕強行別過臉,避開陸炎茫然困惑的目光,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似乎在用盡全力壓下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
當他再次轉回頭時,臉上那驚駭欲絕的神情已被強行抹去,只剩下一種刻意為之的、不容置疑的嚴肅,甚至帶著一絲強裝的慍怒。
“那是你心脈受損,本源枯竭,加上邪風入體引起的高燒幻象!”陸天痕盯著陸炎的眼睛,一字一句,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鐵塊砸下來,“燒糊涂了看到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忘掉它!立刻給我忘掉!”
他的語氣陡然變得無比嚴厲,帶著族長不容抗拒的威嚴,更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急迫:“永遠不要對任何人提起!一個字都不許提!聽到?jīng)]有?!”這近乎咆哮的命令在狹小的巖洞里回蕩,震得洞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陸云璃被父親突如其來的暴怒嚇得一哆嗦,下意識地松開了抓著陸炎的手,驚疑不定地看著父親。
陸天痕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深吸了一口氣,那刺鼻的硫磺混合著冰藤清苦藥草的味道,似乎讓他稍稍冷靜了一絲。
他放緩了語氣,但那其中的沉重和不容置疑絲毫未減:“你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什么都別想,安心養(yǎng)傷!恢復你的身體,恢復你的玄氣!這才是頭等大事!”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聚焦在陸炎蒼白枯槁的臉上,那里面深沉的愧疚、如山岳般的族長責任、以及對兒子未來命運的沉重憂慮,幾乎要滿溢出來。
他那只按在陸炎肩上的右手,微微顫抖著,傳遞著無聲的復雜心緒。
最終,陸天痕的視線似乎穿透了巖壁,投向了部落核心的方向,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宣告命運般的沉重,每一個字都像裹挾著葬冰谷最凜冽的寒風:
“炎兒,族會…快到了?!?/p>
這短短五個字,如同裹著萬載玄冰的喪鐘,驟然敲響!
瞬間凍結了巖洞內本就壓抑凝重的空氣,也狠狠砸在了陸炎剛剛恢復一絲清醒的心頭。
族會!
炎罡祭壇!
那崩裂的祭壇!
那失控的紫火!
那跪伏恐懼的族人!
“災星”的稱謂!
一股比體內冰火交織更刺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陸炎的心臟。
胸口的灼痛感,伴隨著那紫金翎羽虛影的冰冷威嚴,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仿佛在回應著這即將到來的、決定他生死的審判。
昏暗的光線下,他枯槁的手指,無意識地死死攥緊了身下粗糙的火鱗蜥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