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玨醒來的消息,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京城這潭深水中激起了層層漣漪。
起初,沒人真的相信。一個傻了三年的王爺,怎么可能說好就好?大多數(shù)人,包括太子一黨,都認(rèn)為這不過是我為了保住蕭玨,情急之下教他說的說辭。他們等著看我們的笑話,等著蕭玨再次變回那個流著口水的傻子。
然而,他們失望了。
第二日清晨,蕭玨穿著一身墨色錦袍,頭發(fā)用玉冠束得一絲不茍,親自陪我用了早膳。他吃飯的動作優(yōu)雅而從容,再不見一絲一毫過去的癡傻模樣。飯后,他甚至拿起了我放在書案上的兵法書,與我探討了幾句。
他的見解精辟獨(dú)到,許多觀點(diǎn)甚至讓我這個將門之后都自愧不如。
府里的下人們從最初的震驚,到試探,再到如今的敬畏,只用了一天的時間。他們看我的眼神也變了,不再是同情和憐憫,而是多了幾分真正的尊重和一絲探究。
我知道,府外那些看不見的眼睛,也一定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
“王爺,您恢復(fù)神智是天大的好事,但……過早鋒芒畢露,會不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我為他續(xù)上一杯茶,輕聲說出我的擔(dān)憂。
他從書中抬起頭,接過茶杯,溫?zé)岬闹讣庥|碰到我的,讓我微微一顫。
“阿昭,蟄伏了三年,這京城里的人,恐怕已經(jīng)忘了我蕭玨的名字。我需要讓他們重新記起來?!彼攘艘豢诓瑁凵裆铄?,“而且,我需要一個契機(jī),一個能名正言順地將手伸出去的契機(jī)。這個契機(jī),太子很快就會為我送上門來。”
我有些不解,太子現(xiàn)在視他為眼中釘,怎么會給他機(jī)會?
蕭玨看出了我的疑惑,卻只是神秘一笑,賣了個關(guān)子:“等著看好戲便是?!?/p>
他說得沒錯,太子果然很快就送來了“機(jī)會”。
三日后,宮里傳來旨意,宣蕭玨入宮。
傳旨的內(nèi)侍是太子身邊的心腹,那趾高氣昂的模樣,仿佛在宣告著什么。我心中擔(dān)憂,蕭玨卻只是拍了拍我的手,給了我一個安心的眼神,便隨之內(nèi)侍入了宮。
我坐立不安地等了整整一個下午。
直到黃昏時分,蕭玨才回府。他看起來有些疲憊,但眉宇間卻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父皇給我派了個差事?!彼聛?,自己倒了杯茶一飲而盡。
“什么差事?”我連忙問。
“戶部侍郎周正清,被人舉報貪墨賑災(zāi)糧款,父皇命我與大理寺卿一同徹查此案?!?/p>
我心頭一驚。戶部侍郎周正清,是太子的舅舅,也是太子黨的核心成員。父皇讓蕭玨去查他,這是何意?
“是太子舉薦的我。”蕭玨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淡淡說道。
我更是不解:“他為何要這么做?這不是引火燒身嗎?”
“不,”蕭玨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冷光,“他不是要引火燒身,他是要借刀殺人,順便,再試探我一番。”
他耐心地為我分析:“周正清貪墨,是事實(shí)。這筆賑災(zāi)款項(xiàng),太子也分了一杯羹。如今事情敗露,太子需要一個替罪羊。他的親舅舅,就是最好的選擇。但他不能親自動手,否則會落下一個‘為求自保,殘害母族’的惡名。所以,他需要一把刀?!?/p>
“而我,”他指了指自己,“就是他選中的那把刀。一個剛剛‘恢復(fù)神智’、無權(quán)無勢、在朝中毫無根基的王爺,是最好控制的。若我查不出什么,他可以說我無能,依舊是個廢物。若我查出來了,扳倒了周正清,那便是遂了他的意,替他鏟除了一個巨大的麻煩和污點(diǎn)。而我,也會因?yàn)榈米锪酥芗冶澈蟮膭萘Γ绮诫y行。無論結(jié)果如何,他都穩(wěn)賺不賠?!?/p>
我聽得心驚肉跳,這朝堂之上的算計(jì),果然是步步驚心。
“那你打算怎么辦?”
“怎么辦?”蕭玨笑了,那笑容自信而張揚(yáng),“他想讓我當(dāng)?shù)叮俏冶惝?dāng)好這把刀。只不過,這把刀會不會反過來傷到握刀的人,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p>
接下來的幾天,蕭玨開始早出晚歸。
他每日卯時便去大理寺,與大理寺卿一同審閱卷宗,提審相關(guān)人犯。我雖不能參與,卻也從他偶爾帶回的只言片語中,感受到了這件案子的棘手。
周正清在戶部盤踞多年,黨羽眾多,關(guān)系網(wǎng)錯綜復(fù)雜。許多關(guān)鍵的賬本和證據(jù),都被銷毀或轉(zhuǎn)移,證人也要么突然暴斃,要么三緘其口。
案子陷入了僵局。
京城里關(guān)于蕭玨的流言又開始甚囂塵上。
“我就說嘛,傻子就是傻子,哪能真變聰明了?”
“是啊,查了快十天了,一點(diǎn)進(jìn)展都沒有,我看他就是個銀樣镴槍頭,中看不中用?!?/p>
“太子殿下真是高明,用一個廢物,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p>
這些話,或多或少都會傳到我的耳朵里。我氣憤不已,蕭玨卻毫不在意。
他依舊每日按部就班地去大理寺,回來后便在書房待到深夜。
我擔(dān)心他的身體,常常為他準(zhǔn)備宵夜。
這天夜里,我端著一碗蓮子羹走進(jìn)書房,他正對著一堆卷宗皺眉沉思。燭光下,他的側(cè)臉輪廓分明,少了幾分平日的溫和,多了幾分凌厲。
“還在忙?”我將蓮子羹放到他手邊,“歇一會兒吧,別累壞了身子。”
他抬起頭,看到我,眼中的銳利瞬間化為柔和。他拉過我的手,讓我坐在他腿上,下巴輕輕擱在我的肩窩,像一只尋求慰藉的大貓。
“阿昭,還是你這里最安心?!彼p嗅著我發(fā)間的清香,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
“遇到難題了?”我柔聲問。
“嗯,”他也不瞞我,“周正清把尾巴處理得很干凈。所有線索都指向了一個已經(jīng)畏罪自殺的賬房先生。我們找不到新的突破口?!?/p>
我看著桌上攤開的案卷,上面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各種人名和數(shù)字。我的目光無意中掃過一張記錄查抄物品的清單,上面寫著“于周府后院枯井中,打撈出朽木箱一只,內(nèi)有碎瓷、舊衣若干……”
“枯井?”我心中一動。
“是啊,那口井已經(jīng)廢棄多年,里面除了些垃圾,什么都沒有?!笔挮k隨口應(yīng)道。
“不對,”我搖了搖頭,拿起那份卷宗仔細(xì)看著,“尋常人家處理垃圾,要么焚燒,要么掩埋,誰會費(fèi)力氣扔進(jìn)井里?還特意用箱子裝著?”
蕭玨愣了一下,隨即坐直了身體,眼中精光一閃:“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覺得有些不合常理?!蔽覍⑽业南敕ㄕf了出來,“會不會……那只箱子,或者箱子里的東西,本身就是一種信息?”
他一把將我抱起,在我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大笑道:“阿昭!你真是我的福星!”
他立刻叫來他的心腹暗衛(wèi),低聲吩咐了幾句。暗衛(wèi)領(lǐng)命而去,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蕭玨沒有再去大理寺。
他陪著我,在王府的花園里,悠閑地喝了一上午的茶。
我有些好奇,他卻只是讓我耐心等待。
直到午后,那名暗衛(wèi)才匆匆回來,臉上帶著興奮的神色。他遞給蕭玨一張小小的紙條。
蕭玨展開紙條看了一眼,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
“走,阿昭,我?guī)闳タ匆怀龊脩??!彼麪科鹞业氖?,拉著我便往外走?/p>
我們來到了一家名為“聚寶齋”的古玩店。
這家店是京城里最大的古玩交易場所,據(jù)說背景深厚,連皇親國戚都要給幾分薄面。
蕭玨拉著我,徑直走上了二樓的雅間。
雅間里,已經(jīng)有一個人等著了。
那人穿著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留著山羊胡,看起來像個精明的商人。見到我們,他立刻起身行禮,態(tài)度極為恭敬:“草民,見過七王爺,七王妃?!?/p>
“掌柜的不必多禮。”蕭玨扶起他,開門見山地問,“東西呢?”
那掌柜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個用錦布包裹的東西,層層打開,露出里面一片巴掌大小的青色瓷片。
那瓷片看起來平平無奇,上面還沾著些許污泥。
“王爺,這確實(shí)是前朝官窯‘雨過天青’的碎片。”掌柜的語氣十分肯定,“這種瓷器,燒制工藝早已失傳,存世極少,每一片都價值連城。而且,這種瓷片都有獨(dú)特的編號和記號,草民已經(jīng)查過,這片,出自一套原本藏于宮中的茶具。”
蕭玨拿起那片碎瓷,摩挲著上面的紋路,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辛苦掌柜的了?!彼麑δ钦乒顸c(diǎn)了點(diǎn)頭。
掌柜的立刻會意,躬身退了出去。
雅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
“我還是不明白,”我看著那片碎瓷,“這和周正清的案子有什么關(guān)系?”
蕭玨將瓷片遞給我,笑道:“你再仔細(xì)看看。”
我接過瓷片,翻來覆去地看,除了那抹獨(dú)特的青色,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
“你摸摸它的背面?!笔挮k提示道。
我依言用指腹在瓷片背面輕輕劃過,忽然,我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個極其細(xì)微的凸起。我湊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在那層薄薄的釉面下,竟刻著一個幾乎看不見的字。
“周”。
我猛地抬起頭,震驚地看著蕭玨。
“這是……”
“這是周家的暗記?!笔挮k解釋道,“周正清為人謹(jǐn)慎,真正的賬本,他從不留在府中。而是藏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聚寶齋。他將貪墨的銀兩,換成這些價值連城的古玩,寄存在這里。每一件古玩,都對應(yīng)著一筆賬目。而這片碎瓷,就是提取這些古玩的憑證?!?/p>
“那枯井里的箱子?”
“箱子里的碎瓷不止一片,每一片,都代表著一筆見不得光的交易。他將這些‘憑證’藏在井里,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沒想到,這反而成了我們找到他的罪證的關(guān)鍵?!?/p>
我恍然大悟。
這一切,就像一盤精妙的棋局。蕭玨通過一個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細(xì)節(jié),抽絲剝繭,最終找到了敵人的命門。
“那我們現(xiàn)在……”
“現(xiàn)在,人贓并獲?!笔挮k的眼中閃爍著冰冷的火焰,“該去收網(wǎng)了?!?/p>
他帶著我,以及大理寺的官兵,直接封了聚寶齋。
當(dāng)那名山羊胡掌柜在確鑿的證據(jù)面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打開密室,將里面堆積如山的珍寶古玩,以及與之對應(yīng)的秘密賬本全部交出來時,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了。
賬本上清清楚楚地記錄著,周正清這些年,利用職權(quán),貪墨的款項(xiàng)高達(dá)三百萬兩白銀!
這筆錢,足以武裝一支十萬人的軍隊(duì)!
更令人震驚的是,賬本的最后幾頁,還記錄了幾筆特殊的款項(xiàng)支出,收款人的名字,赫然是——東宮太子,蕭承!
鐵證如山!
消息傳回宮中,龍顏大怒。
父皇當(dāng)即下令,將周正清革職查辦,抄沒家產(chǎn)。周家一黨,受到牽連者數(shù)十人,整個朝堂為之震動。
而太子蕭承,雖然因?yàn)橘~本上的記錄不夠直接,暫時沒有被定罪,卻也被父皇叫進(jìn)宮中,痛斥了整整一個時辰。出來時,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經(jīng)此一役,太子元?dú)獯髠咄鯛斒挮k,則一戰(zhàn)成名。
再也無人敢說他是傻子,是廢物。
人們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敬畏和忌憚。
而我知道,這一切,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當(dāng)晚,慶功宴上,大理寺卿端著酒杯,滿臉欽佩地對蕭玨說:“王爺真是神機(jī)妙算,下官佩服得五體投地!若非王爺從那片碎瓷中看出端倪,此案恐怕就要成為懸案了!”
蕭玨只是淡淡一笑,舉杯回敬,目光卻越過眾人,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眼神溫柔而炙熱,仿佛在對我說:
“這功勞,是你的?!?/p>
我端起面前的果酒,遙遙向他舉杯,一飲而盡。
酒入喉中,化作一絲暖意,流遍四肢百骸。
我看著那個在眾人簇?fù)硐?,依舊從容淡定的男人,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驕傲和期待。
我期待著,他將如何在這波譎云詭的京城,攪動風(fēng)云,拿回屬于他的一切。
我也期待著,在這條復(fù)仇之路上,我能一直陪在他的身邊,成為他最堅(jiān)實(shí)的依靠,和他最鋒利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