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消毒水的味道像條冰冷的蛇,鉆進鼻腔時,我正蜷縮在縣醫(yī)院門診樓的長椅上。
輸液管里的葡萄糖順著透明的管子爬,針尖刺破皮膚的地方泛著青,
手腕上的淤青則像朵爛掉的桃花——那是今早被父親張老實用扁擔抽出來的。“招娣,
不是爹心狠?!蹦赣H劉翠花捏著塊洗得發(fā)白的手帕,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你弟強子要蓋房娶媳婦,那姑娘家張口就要二十萬彩禮,一分都不能少。你不幫襯誰幫襯?
你可是他親姐!”我望著天花板上蜿蜒的水漬,喉間涌上鐵銹味。上一世就是這筆錢,
他們堵在我打工的電子廠門口,又是哭又是鬧,逼著我辭掉做了五年的質(zhì)檢員工作,
賣掉在縣城按揭的小公寓。連我偷偷攢著治胃病的八千塊,都被劉翠花翻箱倒柜搜走,
換成強子手腕上那塊鍍金手表。后來強子把彩禮賭光,他們又拽著我去借高利貸,
利滾利滾到三十萬。追債的人踹開我出租屋的門時,我正疼得在地上打滾——胃潰瘍穿孔,
血把白襯衫浸成了紅布。他們打斷了我的腿,我躺在漏雨的土坯房里,
聽著隔壁強子新媳婦的嗩吶聲,在三十歲那年的冬天咽了氣?!皼]錢。
”我扯掉手背上的針頭,血珠在蒼白的皮膚上洇開,像落在雪地里的梅,
“我的工資要留著給我自己治病。”劉翠花的哭聲戛然而止,隨即拔高了調(diào)門,
驚得走廊里的人都轉(zhuǎn)過頭:“你個白眼狼!爹娘白養(yǎng)你了?十月懷胎把你生下來,
不是讓你翅膀硬了就忘本的!你弟弟要是娶不上媳婦,我們老張家就斷了根!
你讓我和你爹怎么在村里抬得起頭?”父親張老實“啪”地把煙鍋子磕在凳腿上,
黃褐色的煙油濺在磨破的褲腿上。他渾濁的眼睛里泛著狠勁,那是我從小看到大的眼神,
每次強子闖禍,這眼神就會落在我身上:“今天你不把錢交出來,就別想出這個門。
”我扶著墻站起來,輸液留下的針孔還在隱隱作痛。窗外的梧桐葉被風吹得沙沙響,
像極了上一世我彌留時的呼吸聲,微弱,卻帶著不甘。“錢在銀行卡里,密碼是我生日。
”我盯著父親手里那支油亮的旱煙桿,那是他用賣我的彩禮錢買的,“但我有條件。
”張老實猛地站起來,煙鍋子差點戳到我臉上,
唾沫星子噴在我額頭上:“你個死丫頭還敢提條件?反了你了!
”“要么拿了錢就當沒生過我,”我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清晰得像手術(shù)刀劃開皮膚,
“要么,我現(xiàn)在就去派出所告你們家暴,順便告訴強子的未婚妻,
他前年在鎮(zhèn)上賭錢欠了三萬多,還偷偷把他對象送的金戒指當了。”劉翠花的臉瞬間白了,
手一抖,手帕掉在地上。強子的婚事是他們的命根子,那姑娘家是鎮(zhèn)上開雜貨鋪的,
最忌諱男方手腳不干凈。父親的煙鍋子在手里捏得咯吱響,指節(jié)泛白,
最終狠狠砸在地上:“滾!拿了錢就永遠別回這個家!就當我張老實沒生過你這個女兒!
”我笑了,扶著墻一步步走出醫(yī)院。陽光刺得眼睛生疼,卻比上一世土坯房里的黑暗,
要暖和得多。走到醫(yī)院門口的小賣部,我買了瓶礦泉水,對著玻璃反光理了理頭發(fā)。
鏡子里的姑娘,二十歲,臉黃瘦,眼里卻有團火,那是死過一次才敢燃起的,
名為“自己”的火。(二)銀行卡里有五萬塊,是我在電子廠流水線上熬了兩年的積蓄。
上一世這筆錢被他們哄騙著拿去給強子還賭債,他轉(zhuǎn)頭就用剩下的錢買了部智能手機。
這一世我攥著卡,在縣城最東頭租了間帶陽臺的單間,月租三百五,墻皮掉得像麻子,
卻有扇朝南的窗。找工作比想象中難。我只有高中學歷,
上一世是靠著在電子廠夜班后去夜校,熬了三年才考的會計證,才有了后來在城里的工作。
現(xiàn)在一切重來,我連份體面的活兒都找不到。在勞務(wù)市場蹲了三天,
終于被一家小超市的老板娘領(lǐng)走?!罢惺浙y員,月薪兩千二,管兩頓飯,干不干?
”老板娘打量我的眼神像在挑土豆,“手腳麻利點,別少了錢?!薄案?。”我點頭時,
后槽牙咬得生疼。超市在菜市場旁邊,每天天不亮就有老頭老太太來搶打折雞蛋。
我得站八個小時,掃碼、收錢、裝袋,重復到機械。有次給一個老太太找錢,
她接過手就尖叫:“你這丫頭怎么回事?少找我五毛!想訛我錢是不是?
”我翻遍收銀臺的零錢罐,把所有硬幣倒在她面前,她才悻悻地走了。下班時發(fā)現(xiàn),
腳底板磨出了兩個水泡,紫紅色的,像熟透的葡萄??煽粗べY卡上慢慢上漲的數(shù)字,
我心里踏實。每個月發(fā)工資,我先存一半進另一張卡,剩下的留作生活費。
陳姐——超市老板,總愛叫我“小張”——見我總吃最便宜的素包子,
有時會多打一份菜給我:“丫頭,別虧著自己,身體是本錢。
”有天她見我對著貨架上的計算器發(fā)呆,手指無意識地在臺面上敲著數(shù)字,
突然問:“你想不想學會計?”我愣住了,手里的掃碼槍差點掉地上。
“我侄女在會計事務(wù)所上班,”陳姐擦著貨架上的灰塵,“她說所里最近缺個實習生,
沒工資,但能跟著學東西,還能考個證。你要是想去,我?guī)湍銌枂?。”上一世我為了省錢,
報的是最便宜的夜校,每天下班連飯都顧不上吃就往學校跑,冬天頂著寒風,夏天淋著暴雨,
花了三年才考到證。現(xiàn)在有這樣的機會,我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陳姐,
我……我怕學不好。”我攥著衣角,手心全是汗?!拔抑滥慵依锴闆r復雜,”她打斷我,
眼神溫和,“那天你爸來超市鬧,說你不給他錢蓋房,我都看見了。人啊,
總得為自己活一次。你這丫頭心思細,算賬快,是塊學會計的料。”我咬著嘴唇點頭,
眼淚還是掉了下來。這是兩世以來,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實習生的工作比收銀員累十倍。每天整理憑證到深夜,對著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眼睛發(fā)酸,
有時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醒來時臉上還印著紙的紋路。事務(wù)所里的人大多是大學生,
只有我是高中學歷,他們看我的眼神帶著輕視,打印文件時故意把最重的箱子讓我搬,
復印資料時把最亂的一堆丟給我。有天加班到凌晨,我趴在桌子上打盹,被一陣腳步聲驚醒。
抬頭看見所長站在我面前,手里拿著我整理的憑證:“這是你做的?”我心里一緊,
以為做錯了,趕緊站起來:“是……是的,所長。”“做得不錯,”他點點頭,
眼里帶著驚訝,“比有些本科生做得還細致。下個月開始,你跟著王會計做代賬吧,
給你發(fā)實習工資,一千五。”我愣在原地,看著所長離開的背影,突然蹲在地上哭了。
不是委屈,是高興。原來只要肯努力,真的能看到光。(三)強子結(jié)婚那天,
我正在鄰縣給一家小工廠送報表。手機在包里震個不停,屏幕上跳出“媽”的名字,
我直接按了拒接,然后拉黑。傍晚回住處,發(fā)現(xiàn)門口蹲著個老太太,是奶奶。
她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褂子,頭發(fā)亂得像草,見我回來,趕緊拄著拐杖站起來:“招娣,
你就回去看看吧。你弟結(jié)婚,你這個當姐的不在,村里人都笑話我們老張家沒人情味。
”上一世奶奶最疼強子,總說我是“賠錢貨”。我第一次領(lǐng)工資寄回家的兩百塊,
她轉(zhuǎn)身就給強子買了只燒雞,還說:“丫頭片子的錢,就該給弟弟花?!薄拔乙习?,
走不開?!蔽姨丸€匙開門,不想看她?!澳惆终f了,只要你回去,以前的事就不追究了。
”奶奶拉住我的褲腿,她的手像枯樹枝,指甲縫里全是泥,“他還說,給你留了桌好飯菜,
有你愛吃的紅燒肉?!蔽铱粗E的背影,突然覺得可笑。他們所謂的“不追究”,
不過是想繼續(xù)吸我的血,就像上一世,我每次妥協(xié),換來的都是變本加厲的索取。“奶奶,
”我輕聲說,聲音冷得像冰,“我每個月會給你寄兩百塊生活費,這是我能做的極限。
至于他們,我們早就沒關(guān)系了。”奶奶愣住了,隨即開始咒罵,聲音尖利:“你個不孝女!
白眼狼!老張家怎么出了你這么個東西!你會遭天譴的!你弟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
都是你害的!”我關(guān)上門,把那些惡毒的話擋在外面。屋里很安靜,
只有墻上的掛鐘在滴答作響。我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漸漸暗下來的天,心里沒有難過,
只有一種解脫的輕松。手機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的短信,是強子發(fā)來的:“張招娣,
你要是敢不回來,我就去你事務(wù)所鬧,讓你丟工作!我知道你在哪上班!
”我直接將號碼拉黑,然后打開臺燈,繼續(xù)看會計教材。窗外的月光很亮,
透過玻璃照在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突然變得清晰。我知道,從今天起,
我再也不會被他們的威脅嚇倒了。(四)成人高考報名那天,陳姐陪我去的。
她騎著電動車帶我穿過縣城的老街,風里帶著油條的香味?!皠e緊張,”她回頭笑,
“考不上也沒關(guān)系,姐這超市永遠給你留個位子?!蔽移鋵嵅痪o張。這半年來,
我每天只睡四個小時,白天在事務(wù)所打雜,晚上看書到凌晨。書被我翻得卷了邊,
筆記記了三大本,連做夢都在背會計分錄。我知道,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機會??荚嚹翘?,
天剛亮我就起來了。穿了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襯衫,那是我上高中時最喜歡的衣服。走進考場時,
手心全是汗,但當拿到試卷的那一刻,心突然靜了下來。那些知識點像刻在腦子里一樣,
下筆時流暢得停不下來。成績出來那天,我正在給客戶送報表。陳姐給我打電話,
聲音激動得發(fā)抖:“招娣!你考上了!省財經(jīng)大學!全縣第三!”我站在路邊,
看著車水馬龍,突然蹲下來哭了。路過的人奇怪地看著我,可我管不住眼淚。上一世,
我連高中都沒讀完,就被他們逼著去打工。這一世,我終于可以走進大學校門了。
去省城報到前,我請陳姐吃了頓飯。在縣城最好的飯店,點了她最愛吃的糖醋排骨。“陳姐,
謝謝你?!蔽遗e起杯子,里面是白開水,“以后我會常來看你的?!薄吧岛⒆?,
”她給我夾菜,眼眶紅了,“到了省城好好學,別惦記著這邊。缺錢就跟我說,別硬撐。
”我點點頭,把眼淚咽下去。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了。
(五)財經(jīng)大學的校門氣派得讓我不敢靠近。紅磚墻爬滿了爬山虎,
門口的石獅子威武地蹲著,來往的學生穿著時髦的衣服,說著我聽不懂的話題。
我攥著錄取通知書,站在門口猶豫了半天,才敢邁進去。宿舍是四人間,上床下桌。
我是最后一個到的,另外三個室友已經(jīng)收拾好了。她們都是城里姑娘,一個穿著連衣裙,
一個染著黃頭發(fā),還有一個戴著眼鏡,正在看英文報紙。“你好,我叫張招娣。
”我放下行李,有些局促。穿連衣裙的女孩抬頭笑了笑,她扎著高馬尾,
眼睛很亮:“我叫林薇,會計系的。這是李娜,那是趙雪?!崩钅绕沉宋乙谎?,沒說話。
趙雪推了推眼鏡,點了點頭。我悄悄把洗得發(fā)白的床單鋪好,把唯一的行李箱塞到床底下。
箱子里只有幾件舊衣服,還有陳姐塞給我的一袋子蘋果。晚上宿舍臥談,
林薇突然問:“招娣,你的名字挺特別的,是想招個弟弟嗎?”我攥緊了被子,
指甲掐進肉里。上一世這個名字像烙印一樣刻在我身上,提醒我永遠是弟弟的附屬品,
是可以隨時犧牲的墊腳石。強子出生那天,奶奶抱著他笑得合不攏嘴:“這下好了,
招娣把弟弟招來了!”從那天起,我的存在仿佛就只為了他。“我以后叫張沐晴。
”我抬起頭,迎著她們的目光,聲音不大,卻很堅定,“沐浴陽光的沐,晴天的晴。
”林薇愣了一下,隨即笑了:“這名字好聽,比招娣強多了。沐晴,以后我們就叫你沐晴。
”李娜撇了撇嘴,沒說話。趙雪推了推眼鏡:“改名字需要去派出所辦手續(xù)吧?我認識人,
可以幫你問問。”我看著她們,心里突然暖暖的。第二天,我就去派出所提交了改名申請。
當拿到印著“張沐晴”三個字的新身份證時,我摸了又摸,好像握住了新生。
大學生活比想象中忙碌。我申請了助學貸款,課余時間在學校食堂打工,
晚上還要去事務(wù)所兼職。同宿舍的女生忙著談戀愛、逛街、參加社團,只有我像個陀螺,
從不停歇。林薇總說我太拼了:“沐晴,你就不能歇歇嗎?錢是賺不完的?!蔽倚χ鴵u頭。
我怕,怕稍微松懈一點,就會被身后的泥沼拽回去。上一世的痛苦像條毒蛇,
總在夜深人靜時纏上我,提醒我不能停下。有次我在食堂打工,被油濺到了胳膊,
起了個大水泡。林薇看到了,拉著我去校醫(yī)院,一邊給我涂藥膏一邊罵:“你不要命了?
這點錢至于嗎?”“至于?!蔽铱粗?,“對我來說,每一分錢都能讓我離過去遠一點。
”林薇愣住了,隨即嘆了口氣,從包里掏出一管燙傷膏:“這個好用,我媽給我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