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窯變三神陳爐鎮(zhèn)的夜,本該被十里窯場不熄的火焰映成渾濁的暖紅色,
空氣里彌漫著泥土鍛燒的焦灼氣息。但今夜,一切都變了。子時剛過,
一股沒來由的寒意鉆入骨髓,所有燃燒的窯爐,那奔騰咆哮的烈焰,在同一瞬間猛地一窒,
隨即坍縮、變色,化作一片死寂而妖異的幽藍。沒有熱浪,只有一種沉入水底的冰冷。
幽藍的火光舔舐著漆黑的窯壁, silent yet screaming,
將整個窯場拖入一場無聲的噩夢。老窯工趙駝子連滾帶爬地從他守了四十年的窯洞里跌出來,
枯瘦的手指死死摳進被瓷片磨得光滑的地面,指甲翻裂,滲出血混著泥灰,他卻渾然不覺。
他瞪著那片吞噬了所有熟悉的火光與溫度的幽藍,眼珠暴突,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聲音?!八{…藍火…”他嘶啞地低語,身體篩糠般抖動,
“完了…全完了…三神…三神震怒了!”他的哭嚎在死寂的藍夜里顯得微弱而凄厲,
像被掐住了脖子的病貓。附近窯洞里零星空掛的陶坯,在這詭異的藍光映照下,
投出扭曲拉長的黑影,晃晃悠悠,如同地府排出的鬼差影綽。學徒工的棚屋里,
李琰猛地從硬板鋪上坐起。他是新來的,手腳勤快,
股與這古老窯場格格不入的執(zhí)拗——他不信那些泥塑的神祇能決定窯火的生死、瓷器的成敗。
周圍的鋪位早已空了,同屋的學徒們要么嚇跑了,要么蜷縮在角落裹著薄被瑟瑟發(fā)抖,
壓抑的啜泣和牙齒打顫的聲音細碎地響著。“藍火…趙爺說,
是窯神爺發(fā)怒了…”“上次藍火,還是光緒年間,
聽說…聽說一窯的人都沒出來…”李琰皺緊眉,掀開那床硬得硌人的薄被,
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寒氣順著腳心直竄頭頂?!把b神弄鬼?!彼吐曔艘痪?,
不知是說給誰聽。他扯過那件沾滿泥污的短褂套上,徑自走向屋外。門外,
藍色的世界撲面而來??諝饽倘缒z,吸進肺里都帶著一股冰冷的鐵銹味。他打了個寒顫,
卻毫不猶豫,朝著那片最濃、最深的幽藍中心——趙駝子看守的那口最大的龍窯走去。
越靠近,那股非人間的寒意越重。藍色的火焰在窯眼里無聲燃燒,仿佛來自九幽之下。
窯廠空曠得嚇人,往日守夜的梆子聲、窯工巡邏的腳步聲全都消失了,只有他自己的心跳,
擂鼓一樣撞在胸腔里。他看見了。就在那最大的窯口前,幽藍烈焰扭曲空氣,
幻化出三道絕非人世的身影。居中一位,身著遠古帝服,冕旒低垂,面容古樸威嚴,
他微微俯身,從窯口旁的陶土堆里信手拈起一團沉泥。那泥在他指間流轉,
竟眨眼塑成一個小巧人形,眉眼手足,無不具備,泥人甚至微微動彈,發(fā)出細微的嗚咽,
旋即又被帝者五指一合,重新揉碎化為虛無,碎泥從他指縫淌落,
落地竟發(fā)出灼熱陶器般的脆響。那是舜帝,拈土成人,覆手成灰。舜帝左側,一位清癯老者,
長須垂胸,道袍寬大,周身環(huán)繞著一尊似虛似實的巨大丹爐虛影。爐壁非金非鐵,
隱約有陰陽雙魚游動。老者不言不語,只抬手虛按,那丹爐便轟然翻轉,爐內并非凡火,
而是奔流的紫青二氣,每一次翻騰,都引得周圍所有幽藍窯火隨之明滅暴漲,
仿佛這萬里窯場的火候,盡在他一念翻轉之間。那是老子,掌御陰陽,爐煉乾坤。舜帝右側,
一位赤膊力士,筋肉虬結,面如靛染,怒目圓睜。他雙手高擎一柄巨錘,錘頭并非凡鐵,
而是凝聚著億萬刺目電蛇的雷光之核。力士作勢欲擊,巨錘每一次微微抬起,
便有熾白灼目的電光爆裂炸開,撕裂周遭濃郁的幽藍,發(fā)出無聲卻足以震碎魂魄的咆哮,
電光灼目,駭人心魄。那是雷公,執(zhí)掌天威,錘定窯變。李琰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凍僵,
又在下一秒被那雷光灼得沸騰。他張著嘴,所有的懷疑、所有的倔強,
在這一刻被那三道神魔般的身影碾得粉碎。喉嚨里堵著一聲驚駭到極致的尖叫,
卻無論如何也沖不破凍結的聲帶。就在此時。那居中的舜帝,
似乎察覺到了這渺小生人的窺視。他那拈弄造化泥土的手微微一頓。然后,
那低垂的、被冕旒陰影遮蓋的頭顱,極其緩慢,極其僵硬地,轉了過來。
冕旒的玉串相互碰撞,發(fā)出冰冷的輕響。李琰對上了一雙眼睛——或者說,
那根本不能稱之為眼睛。那是兩個空洞的眼窩,深不見底,沒有眼球,沒有神采,
只有灼熱、粘稠、如同剛剛燒熔的陶泥般的暗紅液體,正從那空洞的眼窩深處,
緩緩地、持續(xù)地滿溢出來,沿著帝者石刻般威嚴的臉頰,蜿蜒淌下。一滴。
滾燙的陶泥滴落在地,發(fā)出“滋”的輕響,燒灼著地面。舜帝那空洞淌泥的眼窩,正正地,
鎖死了李琰。第二章:泥淚烙痕那滴灼熱的陶泥,宛若擁有生命的活物,并非直墜于地,
而是在空中詭異地一扭,化作一道暗紅流光,直射李琰面門!太快了!快到超越思維。
李琰只覺眉心一燙,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狠狠摁了一下,劇痛尖銳,
卻又瞬間被一股沉重的、冰冷的麻木感覆蓋。他悶哼一聲,仰面就倒,
后腦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眼前最后的景象,是那片幽藍的天幕,
和三尊漠然俯視的神影。黑暗吞噬了他。……意識像是在粘稠的泥潭里掙扎了千萬年。
李琰猛地抽了一口氣,驚醒過來。入眼是棚屋低矮、熏得發(fā)黑的屋頂椽子,
天光從縫隙里漏下來,已是清晨。身下是冰冷的硬板鋪,
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潮濕的泥土和汗味,間或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氣。
昨夜的一切洶涌回潮——幽藍的火焰,趙駝子的哭嚎,還有那三道環(huán)繞烈焰的神魔身影,
尤其是舜帝轉頭時,那空洞眼窩中淌下的灼熱泥淚……他猛地坐起,伸手摸向自己的眉心。
觸手一片異樣的平滑、堅硬,甚至帶著一種冷卻后的陶瓷般的微涼。沒有傷口,沒有血跡,
但那塊皮膚的質感徹底變了,仿佛鑲嵌了一小塊薄薄的、打磨過的瓷片。
旁邊鋪位的一個少年被他驚動,揉著眼看來,隨即發(fā)出一聲低呼:“李琰?
你…你什么時候回來的?你的額頭……”李琰踉蹌下地,
撲到屋角那口平日用來洗漱、水面總是浮著一層泥膜的大水缸前。
渾濁的水面倒映出一張模糊的臉。眉心正中,
一個約指甲蓋大小的印記清晰可見——那并非預想中的燙傷疤痕,
而是一個極細微、極精巧的立體泥人跪伏烙?。∧嗳说男螒B(tài),
赫然與他昨夜所見舜帝手中捏出又揉碎的那個小人一模一樣!冰涼的恐懼,
比昨夜那幽藍的火焰更甚,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摆w爺呢?”他猛地轉身,
聲音嘶啞得嚇人。那學徒被他眼中的血絲和額頭的詭異印記嚇得一哆嗦,
結結巴巴道:“趙…趙駝子…瘋了…就在外面…”李琰沖了出去。窯場恢復了往日的樣子,
窯火恢復了正常的赤紅,奔騰咆哮,熱浪滾滾。工人們忙碌地穿梭,
和泥、拉坯、上釉、裝窯,仿佛昨夜那場籠罩一切的幽藍噩夢只是集體幻覺。
但氣氛截然不同。一種緊繃的、惶恐的死寂壓在每個人頭頂。沒有人說話,
交流只靠急促的手勢和眼神,每一個眼神都寫滿了無法言說的恐懼。他們的動作機械而倉促,
時不時有人飛快地瞟一眼窯廠中央的空地,又立刻低下頭,像是怕驚擾什么??盏刂醒?,
趙駝子蜷縮在那里。他徹底瘋了?;ò椎念^發(fā)沾滿灰土,臉上涕淚和泥灰糊成一團,
那件油亮的破襖被他自己扯得更加破爛。他抱著一個半成的泥坯,像抱著嬰兒一樣搖晃,
調子:“泥胎哭…泥胎哭…三神怒…窯火藍…泥胎哭呵…都要死…都要變泥人…”他的腳邊,
散落著好幾個被他摔碎的陶坯碎片。詭異的是,那些碎片無論原本形狀如何,
斷裂處都異常光滑,甚至隱隱反射著釉光,完全不像是新摔碎的,
倒像是從千年古窯里出土的舊物。幾個工頭遠遠站著,臉色鐵青,交頭接耳,卻沒人敢上前。
“試過了…攔不住…” “胡管事說先別惹他…” “媽的,
這窯還能不能開了…邪門…”李琰一步步走向趙駝子。
周圍的竊竊私語和異樣目光他全然不顧,他的目光死死鎖在老窯工身上,
額頭的泥人烙印隱隱發(fā)燙。就在他距離趙駝子還有七八步遠時,
哼唧著的老窯工突然停止了搖晃。他猛地抬起頭,渾濁瘋狂的眼睛精準地捕捉到了李琰,
更準確地說,是捕捉到了李琰眉心的那個烙印。趙駝子的瞳孔驟然縮緊,
臉上浮現出極致的驚恐,他像是看到了比昨夜三神顯圣更可怕的東西。
他一把扔掉懷里的泥坯,手腳并用地向后爬,尖利的瓷片割破了他的手掌和膝蓋,
留下道道血痕,他卻毫無所覺?!坝∮洠±佑。 彼宦暭饨?,手指顫抖地指著李琰的額頭,
“他…他選中你了!泥胎的哭號…你聽到了嗎?!你也要變了!要變成泥人!和我們一樣!
逃不掉!一個都逃不掉!”他的尖叫撕裂了窯場壓抑的死寂。所有工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駭然望向李琰,望向他的額頭。李琰僵在原地,趙駝子的話語混合著眉心的灼燙感,
如同冰錐刺入他的腦海。選中? 變泥人? 逃不掉?巨大的陰影,
伴隨著老窯工瘋癲的吶喊,轟然籠罩而下。而遠處,窯火正紅。第三章:古瓷秘語“抓住他!
別讓他再胡吣!”一聲粗暴的斷喝砸碎了凝固的空氣。幾個膀大腰圓的工頭終于不再觀望,
猛撲上來,七手八腳地將瘋狂掙扎、嘶叫不休的趙駝子死死按住。
老窯工枯瘦的四肢被粗暴地反剪,喉嚨里發(fā)出被扼住般的“咯咯”聲,
布滿血絲的眼睛仍死死瞪著李琰,那目光里的恐懼和絕望幾乎要化為實質?!岸律纤淖欤?/p>
拖下去!”為首的工頭厲聲吩咐,臉色難看至極。一塊臟污的破布塞進了趙駝子嘴里,
將他未盡的瘋話噎回喉嚨,只剩下沉悶痛苦的嗚咽。他被蠻力拖拽著,
雙腳在地上犁出兩道歪歪扭扭的痕跡,消失在窯場角落那間用來堆放廢料的破棚屋里。
窯場里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目光都從李琰的額頭倉皇移開,工人們重新埋首于手中的活計,
動作卻比之前更加僵硬、慌亂,仿佛稍慢一步,厄運就會立刻降臨。無人敢再看他一眼,
更無人敢交談。只有窯火燃燒的呼呼聲和陶輪轉動的單調嗡鳴,襯得這壓抑愈發(fā)令人窒息。
李琰站在原地,額間的烙印灼燙感非但沒有消退,反而越來越清晰,
像是一塊嵌入骨血的活炭,隨著他的心跳一下下搏動。
趙駝子那雙瘋狂的眼睛和凄厲的警告在他腦中反復回響。“他選中你了!” “要變成泥人!
” “逃不掉!”一股冰冷的倔強混著灼熱的憤怒,猛地沖上他的頭頂。他不信!憑什么?
就因為這莫名其妙的印記?就憑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他猛地轉身,
不再理會周圍那些躲閃的目光,大步朝著被拖走的趙駝子方向跟去。他必須問清楚!
破棚屋低矮陰暗,散發(fā)著一股霉爛和廢渣混合的酸腐氣。門口守著兩個面色不善的壯碩窯工,
抱著胳膊,像兩尊門神。“滾開!”李琰低吼,試圖硬闖。一只粗壯的手臂猛地橫在他胸前,
力道大得讓他踉蹌了一下?!昂苁路愿懒?,誰也不準進去?!备G工冷冷道,
眼神里沒有絲毫通融,“尤其是你。”“胡管事?”李琰一怔。那是窯場的大管事,
平日里極少露面,大小事務都由工頭打理?!摆w駝子瘋了,胡管事關照他‘靜養(yǎng)’。
”另一個窯工斜眼看著李琰,目光在他額頭的印記上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忌憚和厭惡,
“你小子惹出來的麻煩還不夠?趕緊滾回你的工位去!”強烈的排斥和敵意如同冰冷的墻壁,
將他隔絕在外。李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知道,硬闖毫無意義。
他死死瞪了那棚屋緊閉的木門一眼,轉身離開。背后的目光如芒在背。他沒有回工位。
窯場的規(guī)矩,瘋子的囈語,管事的禁令……這一切非但沒有嚇住他,
反而像油一樣澆旺了他心頭的疑火。他繞開人群,憑著這幾日對窯場的熟悉,
拐進了窯廠后方那片巨大的廢棄堆積區(qū)。這里是窯場的墳場。
無數燒制失敗、變形、開裂的陶瓷器被隨意丟棄于此,堆積成一座座小山,歷經風吹雨打,
大多重新化為了泥土,只有那些質地格外堅硬的殘片還頑固地保持著形態(tài),
在荒草中閃著冷硬的光。趙駝子說“泥胎哭”。如果真有某種線索,
如果昨夜那詭異的三神顯圣并非毫無緣由,那么這片埋葬了無數“失敗”和“異?!钡牡胤?,
或許藏著答案。他在殘破的瓷山陶冢間艱難穿行,腳下不斷踩碎早已酥脆的廢坯,
發(fā)出窸窣的碎裂聲。他漫無目的地翻找著,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找什么。
額頭的烙印持續(xù)散發(fā)著異常的溫熱,仿佛某種拙劣的羅盤。時間一點點過去,日頭升高,
廢棄區(qū)彌漫著一股被陽光蒸騰出的土腥氣。一無所獲。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時,
腳尖無意中踢開一片半埋的碎瓦。瓦片下,露出了一角異樣的色澤。他蹲下身,
徒手扒開松軟的浮土和碎瓷。下面的東西漸漸顯露出來——那不是常見的青瓷或白瓷碎片,
而是一片致密、黝黑、觸手冰涼如墨玉的陶片,
質地與他所知陳爐鎮(zhèn)任何窯口的產品都截然不同。更奇特的是,在這片黑陶之上,
竟用極細的線條陰刻著一幅圖案,線條內填充著某種早已黯淡的朱砂色。
圖案分為三部分:上方,一人冕旒帝服,雙手捧土,土中似有模糊人形掙扎欲出; 中間,
一尊丹爐傾倒,爐中并非火焰,而是翻涌的、如同血浪般的粘稠液體; 下方,
雷霆道道劈落,卻并非擊向大地,而是詭異地匯入一座熊熊燃燒的窯口!圖案的角落,
還刻著幾個扭曲如蛇的古老字符,李琰一個也不認識,但那筆畫結構,
竟隱隱與他額間那泥人烙印的輪廓有幾分詭譎的相似!李琰的心臟狂跳起來,血液沖上頭頂。
他小心翼翼地將這片黑陶徹底挖出,捧在手里。陶片不大,卻沉甸甸的,
那股冰涼的觸感竟能透過皮膚,稍稍壓下了額間烙印的灼燙。這絕非尋常供器或裝飾!
這上面刻畫的,分明是舜帝、老子、雷公,還有那幽藍的窯火和…血浪?
“泥胎哭…三神怒…”趙駝子的瘋話再次響起。難道這黑陶片,
就是“泥胎”所哭訴的真相的一角?他正全神貫注地盯著那詭異圖案,
試圖解讀那些陌生字符,身后突然傳來一聲輕微的、足底碾過碎瓷的聲響。極其細微,
卻足以讓精神高度緊繃的李琰悚然一驚!他猛地回頭——廢棄瓷山投下的陰影邊緣,
不知何時,靜靜站著一個身影。那人穿著窯場管事的尋常褐色長衫,身材瘦高,面容清癯,
約莫五十上下年紀,下頜留著三縷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長須。他負手而立,眼神平靜無波,
正靜靜地看著他,或者說,看著他手中那片剛剛出土的詭異黑陶。是極少露面的胡管事。
他站在那里,仿佛已經站了很久。陽光照不到他的臉,他的眼神在陰影里顯得格外幽深,
看不出絲毫情緒?!罢业搅??”胡管事開口,聲音平和,甚至帶著一點淡淡的倦意,
卻讓李琰瞬間汗毛倒豎。他怎么會在這里? 他看了多久? 他這句話,又是什么意思?
第四章:守秘者胡管事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常年管理窯場養(yǎng)成的疲憊沙啞,
但落在李琰耳中,卻不啻于一道驚雷。他怎么會在這里?他看了多久?
這片黑陶……李琰幾乎是觸電般猛地將握著黑陶片的手藏到身后,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撞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他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腳下幾片碎瓷被踩得咯吱作響,
在這寂靜的廢棄區(qū)顯得格外刺耳。胡管事依舊站在原地,陰影勾勒出他清癯面容的輪廓,
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睛仿佛能穿透李琰的身體,看到他藏在背后那只手里緊握的東西。
他沒有逼近,也沒有露出任何威脅的神色,只是那么靜靜地看著,反而更讓人心底發(fā)毛。
“看來是找到了?!焙苁掠种貜土艘槐椋@次語氣里多了一絲極淡的、難以言喻的意味,
像是確認,又像是嘆息。“胡…胡管事…”李琰喉嚨發(fā)干,聲音緊繃得幾乎變調,
“您…您這是什么意思?
我…我只是來找找有沒有還能用的墊餅……”蒼白的辯解連他自己都說服不了。
誰會在堆積了不知多少年的廢棄區(qū)里找墊餅?胡管事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動了一下,
像是一個未能成型的笑,又像是別的什么。他終于動了,邁步從陰影里走了出來。
陽光照在他漿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褐色長衫上,他步伐不緊不慢,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讓李琰幾乎喘不過氣。他沒有索要那片黑陶,甚至沒有再看李琰藏背后的手,
目光反而落在了李琰的額頭上——那個泥人跪伏的烙印上。“趙駝子守了四十年窯火,
見過的比你們這些娃娃聽過的都多?!焙苁麻_口,聲音依舊平緩,卻不再看李琰,
而是轉向旁邊一座堆積如山的廢瓷,伸手拂去表面一層浮灰,露出底下扭曲變形的碗碟殘骸,
“他瘋了,是因為他‘看’得太清楚,卻又‘懂’得太少。嚇破了膽?!崩铉磷『粑?,
不敢接話,背后的手心里,那片黑陶冰涼刺骨?!澳阌X得昨夜是鬼神顯靈?是三神震怒?
”胡管事側過頭,目光再次掃過李琰,這一次,帶著一種近乎審視的銳利,“還是覺得,
這窯火變了顏色,死了幾個不成器的學徒,就真是窯神爺發(fā)脾氣,需要童男童女去祭了?
”他的語氣里沒有嘲諷,只有一種深沉的、積年累月的淡漠,
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尋常事。李琰猛地抬頭:“死了人?祭窯?
”他只知道昨夜窯火詭變,趙駝子嚇瘋,
卻從未將這事與“死人”、“祭窯”這等恐怖傳聞聯系起來!胡管事沒有直接回答,
只是用指尖輕輕敲了敲面前一塊開裂的瓷枕,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瓣悹t鎮(zhèn)的窯火,
燒了一千多年。泥巴變成瓷器,是土與火的造化,也是人跟…別的東西…搶飯吃。
”他話語微微一頓,那個停頓極其微妙,“搶多了,搶久了,總會惹來一些…‘注視’。
”“注視?”李琰感到一股寒氣順著脊椎爬升?!八吹壅仆?,造化萬物;老子煉丹,
逆轉陰陽;雷公執(zhí)雷,摧伐邪祟?!焙苁戮従彽莱鰪R中三神的名號,
每一個名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世人只知拜他們乞求窯火興旺,瓷器精美,
卻忘了……”他再次停頓,目光幽深地看向窯場方向那終日不熄的火焰,“造化之工,
亦可為毀戮之器。陰陽能生,亦能殺。雷霆可滌蕩妖邪,亦能…無差別地毀滅一切。
”他轉回身,第一次真正正正地看向李琰藏在背后的手?!鞍涯阏业降臇|西,給我看看。
”不是商量,而是不容置疑的命令。李琰心臟一緊,下意識地握緊了那片黑陶。直覺告訴他,
這片東西至關重要,或許是解開一切謎團的關鍵。但面對胡管事那平靜卻深不見底的目光,
他發(fā)現自己根本沒有拒絕的勇氣和余地。他緩慢地、極其不情愿地將手從背后伸出,
攤開手掌。那片黝黑、刻著詭異圖案和字符的陶片靜靜躺在他汗?jié)竦恼菩摹?/p>
胡管事的目光落在陶片上,看了很久。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李琰分明感覺到,
周圍空氣的溫度似乎又降低了幾分?!肮皇恰G變錄’的殘片……”胡管事低聲自語,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窯變錄?”李琰捕捉到這個陌生的詞。胡管事沒有解釋,
伸手將那片黑陶取了過去。他的手指修長干燥,觸碰到李琰掌心時,
帶著一種老人特有的、微涼的粗糙感?!斑@東西,不是你該碰的。
”胡管事摩挲著陶片冰涼的表面,眼神復雜,“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趙駝子就是例子。
他現在瘋了,反而能多活幾天。”他抬起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