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又亮了，慘白的光潑在墻上，比之前更刺眼，也更讓人心頭發(fā)緊?？諝獬恋榈榈?，吸一口，像吸進一嘴鐵砂子，墜得肺管子疼。
王博士沒再往前湊，也沒急著問。他就那么坐在椅子上，那本深棕色的舊皮本子攤在膝蓋上，但他手里那支電子筆沒寫字，只是在指頭縫里慢悠悠地轉(zhuǎn)著圈。鏡片后那雙眼睛，剛才那點震驚和熱切褪得干干凈凈，又沉回了那種深不見底的靜，像暴雨過后的大海，黑沉沉的水面底下，正無聲地算著下一波浪頭什么時候來，有多大勁。
他在看。用一種凌夜從沒見過的法子看。
不是警察盯犯人那種銳利，也不是醫(yī)生瞧病人那種專業(yè)。那是一種……拆解東西似的凝視。好像凌夜在他眼里，不再是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堆亂糟糟、塞滿了矛盾疙瘩的怪事拼盤。他喘的每一口氣，眼皮抖的每一下，連手指頭無意識蜷縮的弧度，都成了被他收進眼里的樣本。
凌夜還抱著頭縮在那兒，腦袋里那陣劇痛的余波還在嗡嗡響，像被大鐵錘砸過的破鑼，震得腦仁生疼。超夢剛才那股子突然爆發(fā)的狂怒和殺意，雖然就一眨眼，卻像道燒紅的烙鐵，在他本來就不結(jié)實的魂兒上，又燙出一道焦糊的裂口。
他能“感覺”到，自己腦子里那團銀晃晃的東西，和他之間的“線”，變得從沒有過的清楚，也繃得死緊。以前它像個悶葫蘆，光給點冷冰冰的提示，現(xiàn)在卻像頭被驚了、受了傷、更兇更警惕的星空怪獸，盤踞在他意識最底下，往外冒著又冷又躁的寒氣。它每抖一下，凌夜的神經(jīng)末梢就像被針扎似的疼。
王博士的沉默，比任何逼問都壓人。他在等，等凌夜從這突如其來的疼里緩過勁兒，等他自個兒露出更多馬腳，或者……等那“怪東西”自己再跳出來。
時間一點點磨過去，隔離間里的空氣稠得像漿糊，能把人悶死。
終于，王博士開口了，聲音穩(wěn)得像塊冰，每個字都像鑿子，精準地往要害上釘：“剛才那一下，全屋燈滅，挺有意思。不是電線壞了，倒像是……有什么東西，在看不見的‘規(guī)矩’上，輕輕撥了一下，讓最底下的東西亂了套，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
他的目光落在凌夜依舊沒血色的臉上：“而這亂子的‘震心’，按這屋里屋外十七個不同‘耳朵’（感應(yīng)器）一塊兒聽出來的動靜，分毫不差，就在你……腦殼里頭?！?/p>
凌夜的呼吸猛地一停。
“還有，”王博士繼續(xù)用那平鋪直敘、卻字字砸心的調(diào)子說，“那會兒我手上戴的這個，”他抬了抬手腕，露出一個不起眼的腕表，“最新玩意兒，能‘聽’見人心里頭最細小的動靜。它記下了，從你那邊，猛地炸出來一股子念頭，短，但勁兒大得嚇人?！?/p>
他身子往前傾了傾，鏡片后的目光像探針，直往凌夜魂兒里鉆：“那股勁兒，大概意思，剝掉雜音，能歸成三個詞兒：‘威脅’、‘盯死’、‘抹掉’?！?/p>
“沖著誰來的？”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卻更扎人，“是我。”
每一個字，都像顆冰釘子，狠狠砸進凌夜的耳朵，釘進他心窩里。
證據(jù)。鐵板釘釘?shù)摹⒂脵C器說話的證據(jù)，直接指認了他身體里藏著的那個嚇人玩意兒，還記下了它那帶著敵意、認準了人的心思！
辯解？裝傻？在這堆冷冰冰的數(shù)據(jù)跟前，屁用沒有。
凌夜的身子開始不受控地抖，這回，不全是裝的。一種被扒光了、按在解剖臺上的冰冷恐懼，死死攥住了他。
王博士仔細瞅著他的反應(yīng)，眼底深處滑過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滿意。怕了，說明他知道事兒大了，也說明……口子可能要開了。
“眼下這局面，凌夜學員，”王博士的聲音還是那么穩(wěn)，卻開始帶上點引導的勁兒，“早就不是一樁簡單的能量爆炸，連‘戰(zhàn)場中心’那套說法，都罩不住了。”他輕輕敲了敲膝蓋上的本子，“你身體里，或者說，跟你這腦子連在一塊兒的某個……‘東西’，它有的本事，我們壓根摸不著邊，它怎么動，我們也猜不透。而且，它對某些外頭的動靜——比如我這么探你——反應(yīng)特別大，自個兒就炸了，還帶著股要人命的狠勁兒。”
“這意思就是，你自個兒，已經(jīng)成了個頂頂危險、說炸就炸的炮仗。平常那些看管、審問的法子，不但沒用，搞不好還會捅出天大的簍子?！彼仙媳咀樱绷松碜?，兩手交叉擱在身前，姿態(tài)更正式，也更壓人，“所以，咱們得換個法子‘聊聊’。”
他平靜地宣布了新規(guī)矩：“我下面問的，你不用馬上答。你甚至可以閉嘴。但你腦子里起的任何一絲風浪——不管你多使勁往下壓——都可能被‘聽’到，記下來，變成我們琢磨的料子?！?/p>
“頭一個問題：你腦子里那個‘它’，是不是個有自個兒腦子、有自個兒主意的……活物？”
凌夜的腦子瞬間繃成了鋼絲！他拼命想放空，可王博士的問題像塊石頭砸進死水，在他意識里不可避免地蕩開了波紋。腦子里，那團銀晃晃的東西似乎感覺到了這直勾勾的窺探，微微晃蕩了一下，散發(fā)出更冷的隔絕味兒。
王博士手腕上那個不起眼的表，指示燈極其微弱地閃了一下。
王博士眼皮都沒抬，接著拋出第二個問題，語速一點沒變：“‘它’在那兒，跟最近滿世界冒出來的那些‘規(guī)矩松動’、還有好些解不開的‘怪事’，是不是一伙的？”
又一個又大又嚇人的問題砸過來！凌夜的思緒幾乎不受控地想到了那塊“門之鑰”碎片帶來的瘋狂低語和扭曲感！
銀晃晃的影子波動明顯大了，一股子煩躁和警告的勁兒順著那根“線”傳了過來。
腕表上的指示燈又閃了一下，光好像比剛才亮了一絲。
“第三個問題：‘它’找上你，是瞎貓碰上死耗子，還是因為你身上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比如，你這么多年都‘醒’不了禁墟的體質(zhì)，是不是正好成了裝它的‘罐子’，或者隔開它的‘絕緣皮’？”
這個問題，像把淬了毒的攮子，精準無比地捅進了凌夜心窩子里最怕碰、最見不得光的地方！他那點因為“廢柴”攢下的自卑和苦水，跟這邪門力量的勾搭……難道真不是碰巧？
嗡——！
腦子里那超夢的影子像是被這話徹底點著了，銀光亂閃，一股子更狂暴、帶著毀天滅地沖動的勁兒猛地抬起了頭！
幾乎就在同時——
嗤啦！
王博士手腕上那個表，指示燈猛地竄起一股青煙，屏幕“啪”地一下黑了！一股子焦糊味兒散了出來！旁邊小桌上那支電子筆的屏幕也跟著一陣亂閃，徹底滅了！
王博士猛地縮回手，看著冒煙的腕表，臉上頭一回露出了近乎驚駭?shù)谋砬?！那不是簡單的搗亂，是有什么東西順著那“偷聽”的線，精準地、惡狠狠地反咬了一口！
“啊——！”凌夜慘叫出聲，這回是真扛不住了！那股子通過“線”反沖回來的、超夢的滔天怒意和毀滅沖動，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魂兒那道裂口上！他感覺自己的意識像是要被這兩股看不見的力量隔空撕扯，徹底扯成碎片！
眼前一黑，他猛地噴出一口血，身子劇烈地抽搐起來，意識像斷了線的風箏，直往黑暗里墜。
徹底昏死過去前，耳朵里好像灌進來王博士急促的喊聲和沖向門口的腳步聲，但更清楚的，是腦子里那團銀晃晃的東西發(fā)出的、最后一道冰碴子似的、卻帶著點奇怪波動的念頭：
【……殼子……裂了……要……釘住……】
【找……‘夢’……】
黑暗徹底吞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