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地方的過程,靜得嚇人,也隔得徹底。
他被塞進一個鐵棺材似的玩意兒里,里頭貼滿了暗銀色的、吸聲音也吸光的軟皮子。透明的蓋子一扣,外頭的亮光、聲響,全沒了。只剩下機器自個兒轉(zhuǎn)的低嗡,還有血在管子里流、心在腔子里砸的悶響。沒窗戶,分不清東南西北,連時間都像凍住了,只覺得自己像被釘在棺材里,往那沒底的深坑里沉。
只有腦子里那片地兒,因為超夢睡死了,稍微消停點,可還是透著一股子不穩(wěn)當(dāng)?shù)膭艃?,連著那兩句冰碴子似的話,成了他和外頭世界最后一點歪歪扭扭的勾連。
【……殼子……裂了……要……釘住……】 【找……‘夢’……】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子底下忽悠一下,跟著輕輕一震。那鐵棺材不動了。
蓋子悄沒聲地滑開。
一股更冷、更干巴的空氣涌進來,帶著股怪味兒,像打雷后的臭氧氣混著老圖書館的霉書卷氣。
眼前不再是隔離間那死白,換了個老大老大的、圓得像個球的空腔子。頂子高得看不清,陷在自個兒發(fā)著柔光的暗藍色料子里,灑下像深海底下那種幽幽的光。四周圍的墻,看著像水銀在流,時不時有淡銀色的、鬼畫符似的花紋一閃而過,像在喘氣。
這兒沒燈,沒棱角,所有東西都溜光水滑,彎彎繞繞。正當(dāng)中,是個稍微鼓起來點的圓臺子,臺子上焊著一把椅子,銀白色的,瞅著挺合人身子骨,可椅背上伸出數(shù)不清的、比頭發(fā)絲還細的透明管子和肉色小貼片,活像扒了皮的蜘蛛精伸出來的腳。
這就是“幻夢之間”。
不像個實驗室,倒像個供著“魂兒”本身的老廟??諝饫飻Q著一股子又厚又沉的勁兒,壓得凌夜魂兒上那道裂口都發(fā)悶。
幾個穿著墨藍色、更貼身、繡著看不懂符文的工裝的人,跟鬼影似的在里頭忙活。他們不說話,光打手勢,遞眼神,生怕一點動靜就攪了這地兒的“氣”。
王博士站在臺子邊上,換了身差不多的衣裳,可臉上那副老式眼鏡和那雙亮得過分的眼珠子沒變。他低著頭,瞅著從地底下升起來的一塊發(fā)光的板子,上面瀑布似的淌著讓人眼暈的線和花花綠綠的圖。
看見凌夜被架過來,他抬起頭,眼神平得像凍住的湖面,像在瞧一件要送上刨床的木頭疙瘩。
“擱椅子上?!彼鲁鲐碜?,聲音在這地兒被吸得一點回音都沒有。
凌夜被那兩個木頭人似的“護理”架起來,幾乎是摔在那把冰涼的鐵椅子上。椅背和扶手自個兒動,把他身子卡得死死的。接著,那些細密的透明管子和肉貼片,像活了的蟲子,又輕又狠地粘上他的太陽穴、脖子后頭、脊梁骨這些要緊地方,一陣陣冰麻冰麻的刺撓勁兒鉆進來。
巨大的害怕像只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他覺得自己像只被大頭針釘在板子上的螞蚱,最后那點秘密也要被活活扒開。
“深井活兒,頭回往里捅,開始?!蓖醪┦康穆曇糁苯訌乃穷^縫里鉆出來,又清又冷,“用‘幻夢之間’的主陣,給你腦子里那片?!諅€相’,再‘引引路’。想試試夠著你身子里的那個‘怪東西’,搭個話頭。這過程里,你可能會覺著啥事兒好像見過,記性亂竄,甚至瞅見沒影兒的東西。腦子給我醒著,有啥感覺都倒出來,芝麻粒大的事兒都管用?!?/p>
非捅咕?凌夜心里冷笑。外頭的手都直接摸到你魂兒根子上了,還扯啥“非捅咕”,糊弄鬼呢。
他沒吭聲,牙關(guān)咬得死緊,把剩下那點精神頭全往腦子里縮,像受傷的野狗蜷回窩,支棱著耳朵聽外頭風(fēng)吹草動。
嗡——
一聲悶響,像從地心深處傳上來。整個圓球腔子的內(nèi)壁上,那些水銀似的墻皮上流轉(zhuǎn)的銀色鬼畫符猛地一亮,轉(zhuǎn)得飛快,擰成一個復(fù)雜得要命、還在慢慢打轉(zhuǎn)的立體大陣。圓臺子和凌夜坐的那把椅子,正好被罩在陣眼上,散著柔光,可勁兒道大得嚇人。
凌夜覺著自己的魂兒像是被一股子溫和又掙不脫的勁兒裹著、托著,慢慢從身子上飄開了。周圍的東西開始發(fā)糊、發(fā)飄,顏色攪和得像打翻的染缸。
【魂兒門檻穩(wěn)了。往里走:第一層。開始‘照相’?!?王博士的聲音像從天上飄下來。
一股冰涼的、帶著明明白白“瞅你”意思的“水”,開始小心翼翼地往他腦子最外頭那層皮里滲。
凌夜魂兒上的“墻”本能地繃硬了,死頂著這股子外來的窺探。那感覺,像有無數(shù)冰涼的小爪子,正輕輕撓著他念頭的外皮,想找縫兒往里鉆。
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
出岔子了!
那股子外來的“瞅你水”,好像不小心蹭到了凌夜腦子里那片寶可夢大陸的邊兒!
一直還算消停的大陸輕輕抖了一下,像睡著的巨獸被蚊子叮醒了。大陸上那些機靈的活物傳來一陣慌亂的躁動。大陸上頭,那團睡死的銀影子,雖然自個兒灰撲撲的沒精神,可它待在那兒這事兒本身透出來的那股子“不對勁兒”,像黑夜里的燈塔,一下子就被王博士那“瞅你水”逮住、鎖死了!
“逮著了!高得沒邊的怪信號!勁兒道……嚇死人!穩(wěn)當(dāng)勁兒……快散架了!正試著搭個話茬!”王博士的聲音壓著股子興奮,從骨頭縫里鉆出來。
凌夜心里咯噔一下!他們找著超夢了!
他拼命想攔,想把魂兒沉進大陸去“哄哄”或者“蓋住”,可他那點精神頭,在王博士和整個“幻夢之間”大陣跟前,屁都不是!
那股“瞅你水”膽子肥了,像發(fā)現(xiàn)獵物的蛇,開始攢勁兒,想往那團銀影子更深的里頭扎!
就在這外來的死勁兒捅咕下——
一直死睡的超夢影子,猛地一哆嗦!
不是醒了,不是發(fā)火咆哮,更像是刻在骨頭里的、死也不讓外人碰的保命機關(guān),被捅開了!
一道細得幾乎看不見、卻裹著股子沒法形容的“說你不配”勁兒的銀波紋,從那影子里蕩出來,順著那“瞅你水”來的道兒,以快得邪乎的速度,倒沖了回去!
【……錯……】
一個冰碴子似的、沒一點人味兒的字眼,像塊石頭砸進凌夜的腦子,也同時被王博士的機器逮著了!
外頭,“幻夢之間”里頭。
王博士眼前那塊發(fā)光的板子猛地爆出一片刺眼的血紅!整個圓球腔子內(nèi)壁流轉(zhuǎn)的鬼畫符陣亂閃亂跳!墻角那倆轉(zhuǎn)著的銀灰球發(fā)出要散架似的哀嚎,猛地停了!
“糟!規(guī)矩反了!勁兒大得邪門!斷線!快斷!”王博士嗓子都劈了,頭一回帶上了慌腔!
工作人員玩命扒拉按鈕。
可還是慢了半拍。
噗!
凌夜猛地噴出一口血,感覺自個兒的魂兒像是被那倒沖回來的波紋狠狠刮掉了一層皮!魂兒上那道裂口像又被撕開了!疼得鉆心,比哪回都狠!
外頭,王博士像是被大錘掄了,猛地往后踉蹌好幾步,一把扯下冒火星子的耳機,鼻子眼兒、耳朵眼兒里都滲出了血絲子!他眼前那塊發(fā)光的板子“啪”地一下全黑了,冒起青煙!
圓球腔子里的光和大陣瞬間暗下去,恢復(fù)了之前的死靜,可那靜里頭擰著一股子濃得化不開的焦糊味、機器燒糊的臭氧味兒,還有……死一樣的靜。
所有工作人員都僵成了木頭樁子,臉上刷白,寫滿了“活見鬼”。
凌夜癱在鐵椅子上,眼前一陣陣發(fā)黑,喘氣都帶著鐵銹味兒。腦子里,超夢的影子在甩出那一下子后,變得更淡了,都快透明了,眼瞅著要散。
王博士捂著腦門,緩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直起腰。他抹了把臉上的血,看著徹底報廢的家什,眼里的驚駭一點點褪下去,換上了一股更沉、更燙的……瘋魔勁兒。
他扒拉開想扶他的手下,一步一步挪到癱成泥的凌夜跟前,低頭瞅著他。
“聽見沒?凌夜學(xué)員?”他嗓子被剛才那下沖得有點啞,可興奮得直哆嗦,“那不是要打要殺的念頭……那是個‘理兒’!一個直接說你‘沒資格瞅’的、頂天的大規(guī)矩!”
他那倆眼珠子亮得嚇人,像挖著了老天爺?shù)难澭鼛А?/p>
“它比咱們琢磨的……還要挨著‘根兒’……”
他猛地抬起頭,沖手下吼,字字砸地:
“麻溜準備!打報告!調(diào)‘老錨樁’的胚子來!咱們得換個更結(jié)實的臺子!下回再捅,說啥也得再摳出點東西來……哪怕就一丁點渣子!”
凌夜的心,直直墜向那沒底的冰窟窿。
他們沒怕,反而更……來勁了。
而“老錨樁”這名兒,讓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超夢念叨的——“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