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在我眼前分崩離析,然后又以一種荒誕、離奇的方式重組。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捏著那份薄薄的、卻重若千鈞的協(xié)議,反復看了三遍。每一個字我都認識,但它們組合在一起,卻構成了一個我完全陌生的宇宙。
陸氏集團最大的股東。
陸建軍必須聯(lián)姻的對象。
這兩個身份,無論哪一個,都足以在京城掀起滔天巨浪??伤鼈儸F(xiàn)在,卻同時落在了我這個剛剛被掃地出門、狼狽逃回老家的“失敗者”身上。
巨大的諷刺感像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我的喉嚨,讓我?guī)缀醮贿^氣來。
我為陸建軍畫地為牢的七年,我那些卑微到塵埃里的愛戀,我以為的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癡心妄想……原來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我不是在追逐他,我只是在走向一個早已被設定好的結局。
而他,那個我仰望了七年的男人,那個我以為遙不可及的夢,竟然是我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
不,不對。
如果這份協(xié)議是真的,那陸建軍宣布與陳家千金訂婚,又算什么?
是毀約?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這份協(xié)議的存在?
我的腦子飛速運轉。陸建軍那個人,驕傲到了骨子里,他絕不可能容忍自己的婚姻被一紙協(xié)議操控。如果他知道,以他的性格,七年前在我追他的時候,他就會直接把這份協(xié)議摔在我臉上,讓我滾。
所以,他不知道。
那么,就是陸家單方面毀約。他們想用與陳家的聯(lián)姻,來擺脫與我林家的這份束縛。他們憑什么?憑我林家看起來人丁單薄、家道中落,好欺負嗎?
一股壓抑了七年的怒火,混雜著被欺騙的震驚和被背叛的屈辱,從我的胸腔里猛地竄了上來。
我拿著那個黃花梨木盒,像個幽靈一樣走下樓。
客廳里,燈亮著。
我爸媽根本沒睡,他們穿著睡衣,并肩坐在沙發(fā)上,面前的茶幾上放著兩杯已經涼透了的茶??吹轿蚁聛?,他們臉上沒有絲毫意外,只有一種“該來的總會來”的沉重和坦然。
“都知道了?”我爸率先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疲憊。
我走到他們面前,將手里的木盒重重地放在茶幾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
“為什么?”我的聲音因為極力壓抑著情緒而微微發(fā)抖,“為什么要瞞著我?二十五年!你們讓我像個傻子一樣活了二十五年!”
我媽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她站起身想來拉我的手,被我躲開了。
“晚晚,你先別激動,坐下,我們慢慢跟你說?!?/p>
“我怎么能不激動?”我?guī)缀跏呛鹆顺鰜?,“你們知不知道我這七年在京城是怎么過的?我為了擠進那個圈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我為了讓陸建軍多看我一眼,把自己變得面目全非!我以為我們家窮,我不敢亂花錢,我甚至去給別人當家教賺生活費!到頭來,你們告訴我,我們家比陸家還有錢?你們看著我像個小丑一樣上躥下跳,是不是覺得特別有意思?”
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刀子,不僅扎在他們心上,也把我自己割得鮮血淋漓。
我爸沉默地聽我說完,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拿起桌上的煙盒,點了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才緩緩說道:“晚晚,我知道你現(xiàn)在很生氣,覺得我們騙了你。但是,這都是你爺爺?shù)陌才??!?/p>
“爺爺?”
“對,你爺爺,林萬山?!蔽野滞鲁鲆豢跓熑Γ凵褡兊糜七h,“外面的人都以為你爺爺只是個廚子,但他們不知道,他真正的本事,不在廚房,在商場。我們林家祖上是御廚,傳下來一本《林氏食珍錄》,里面的菜,每一道都價值千金。你爺爺靠著這本菜譜起家,結交了無數(shù)權貴。后來,他下海經商,眼光毒辣,手段過人,短短二十年,就創(chuàng)下了這份家業(yè)?!?/p>
我爸指了指桌上的木盒:“這盒子里的,還不到全部家產的十分之一。你爺爺……是個傳奇人物?!?/p>
我呆呆地聽著,這些話對我來說,比天方夜譚還要玄幻。
“那他為什么……要把家里弄成這樣?”我指了指周圍陳舊的家具,“為什么要開這么一家破破爛爛的餐館?”
“是‘林家食堂’。”我爸糾正道,眼神里帶著一絲虔敬,“這是我們林家的根。你爺爺說,富貴迷人眼,一個人要是忘了本,那離敗落也就不遠了。這家店,是他留給我們的警鐘,也是他留給你的考驗?!?/p>
“考驗?”
“沒錯?!蔽野挚粗?,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你爺爺臨終前留下遺囑,林家的繼承人,必須在不知家境的情況下,獨立生活到二十五歲。他要看看,我們林家的后代,在沒有金錢的加持下,會不會變成一個只會依附別人的廢物。他更怕你被錢養(yǎng)廢了,變成一個驕縱跋扈、目中無人的千金小姐。所以,我們只能‘窮養(yǎng)’你?!?/p>
我媽在一旁抹著眼淚,哽咽道:“晚晚,你以為我們心里就好受嗎?你上大學報到,別的孩子都是父母開車送,你一個人擠火車,我和你爸在家里擔心得一晚上沒睡。你在京城胃出血住院,我們恨不得立刻飛過去,可為了遵守你爺爺?shù)倪z囑,只能偷偷給你打錢,騙你說是店里生意好了點……這七年,我們過得比你還煎熬!”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來,我那些看似獨立的成長,背后都有他們默默的守護。我那些自以為是的堅強,其實一直都在他們的羽翼之下。
我心里的怒火,漸漸被一種復雜的情緒所取代。有酸楚,有感動,也有一絲迷茫。
“那……陸建軍呢?那份婚約又是怎么回事?”這才是問題的核心。
提到陸家,我爸的臉色沉了下來。
“陸家的老爺子,陸國邦,和你爺爺是過命的交情。當年陸氏集團瀕臨破產,是你爺爺拿出全部身家,幫他們渡過難關,并且拿到了那35%的股份,成了陸氏最大的股東。作為回報,也為了兩家長久的聯(lián)盟,他們才定下了這份婚約?!?/p>
“所以,這份婚約,其實是我林家對陸家的‘恩賜’?”我自嘲地笑了笑。
“可以這么說?!蔽野贮c頭,“按照協(xié)議,等你二十五歲生日一過,這份婚約自動生效。陸建軍必須娶你,否則,陸家就要以市價的兩倍,回購我們手中所有的股份?!?/p>
我倒吸一口涼氣。
陸氏集團如今是市值上千億的商業(yè)帝國,35%的股份,如果要用兩倍市價回購,足以讓整個陸家瞬間傾家蕩產!
這已經不是一份婚約了,這是一份賣身契!
“可他現(xiàn)在要和別人訂婚了?!蔽艺f出了那個殘酷的事實。
我爸冷哼一聲,將煙頭摁進煙灰缸:“他們當然想悔婚。陸國邦三年前去世了,現(xiàn)在陸家當家的是陸建軍的父親,陸建軍。那是個野心勃勃的家伙,早就對我們林家手里的股份垂涎三尺,也一直不滿意這門親事。他大概是覺得我們林家現(xiàn)在就剩我們兩口子,你又在京城對陸建軍死心塌地,以為拿捏住了我們,所以才敢這么明目張膽地另尋聯(lián)姻對象,想逼我們知難而退。”
“他們以為,只要陸建軍娶了陳家千金,造成既定事實,我們就會為了你的名聲,打落牙齒和血吞,主動放棄這份婚約?”我順著我爸的話,瞬間想通了其中的關竅。
好一招釜底抽薪!
陸建軍算準了,我愛陸建軍,愛到可以放棄一切。他以為,我會為了不讓陸建軍為難,自己咽下所有苦果。
而我過去七年的表現(xiàn),完美地印證了他的猜想。
可他千算萬算,沒算到我會在訂婚消息傳出的第一時間,就心灰意冷地離開京城。更沒算到,我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知道所有的真相。
“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我看向我爸。
我爸看著我,眼神里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銳利和決斷:“晚晚,從你打開這個盒子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那個在外面受了委屈只知道回家哭的小姑娘了。你是林家的繼承人。這件事,該由你來做決定?!?/p>
由我,來做決定?
我看著茶幾上那份協(xié)議,看著那上面“陸建軍”三個字,心里百感交集。
七年的愛戀,早已在我心死的那個瞬間,化為了灰燼??善吣甑母冻龊颓?,卻像烙印一樣刻在我的骨子里。
我不甘心。
我憑什么要像個垃圾一樣,被他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我林晚的七年青春,我林家的恩情和信譽,難道就這么廉價嗎?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從我的心底升起。那不是愛,也不是恨,而是一種被喚醒的、屬于強者的尊嚴。
我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我爸媽:“我不會就這么算了?!?/p>
我爸的眼中,閃過一絲欣慰的光芒。
“好。”他只說了一個字,然后從茶幾下的抽屜里,拿出一部款式老舊的手機,遞給我,“這是你爺爺留下的,里面只有一個號碼。等你做好決定,就打給他。他會告訴你,接下來該怎么做。”
我接過手機,入手冰涼。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將門反鎖。
窗外的雨已經停了,一輪皎潔的月亮從烏云后探出頭來,清冷的光輝灑滿我的房間。
我坐在書桌前,打開了那部老式手機。手機沒有密碼,屏幕亮起,通訊錄里果然只有一個聯(lián)系人——“鐘叔”。
我沒有立刻撥通那個電話。
我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一切,來重新審視我的過去,和規(guī)劃我的未來。
過去的我,像一只追逐著光亮的飛蛾,陸建軍就是那團光。我以為只要努力飛,就能靠近他,溫暖他。結果卻是在離他最近的時候,被他毫不留情地焚燒殆盡。
而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不是飛蛾。
我本身,就是太陽。
是他,和他整個家族,都需要仰仗我的光和熱,才能生存。
這個認知的轉變,讓我渾身都充滿了力量。
我拿起自己的手機,點開了那個我曾經置頂、如今卻沉在列表最底部的對話框。
我最后發(fā)給他的信息是:“為什么?”
他沒有回。
我看著我們過去的聊天記錄,那些我小心翼翼的問候,那些他敷衍至極的回復,如今看來,都像是一場笑話。
我毫不猶豫地按下了刪除鍵。
然后,我點開朋友圈,看到了陸建軍三天前發(fā)的那條動態(tài)。
是他和陳家千金陳若雪的合照。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配文是:“我的月亮?!?/p>
下面一排排的點贊和祝福,看得我眼睛刺痛。
我將那張照片保存下來,然后打開了那部老手機,按下了撥號鍵。
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被人接了起來。
“大小姐。”
一個沉穩(wěn)、恭敬的男聲從聽筒里傳來,仿佛他已經等了這個電話很多年。
我的心微微一震。
“鐘叔?”
“是我,鐘山?!睂Ψ降穆曇衾飵е唤z不易察覺的激動,“老爺?shù)倪z囑里交代過,接到您的電話,就意味著‘女王’的回歸。大小姐,請您吩咐,鐘山和整個團隊,隨時待命?!?/p>
這番話,比我看到的所有資產證明,都更讓我感到震撼。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直有一個龐大的帝國,在靜靜地等待著它的主人。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有力量。
“鐘叔,我需要你幫我辦幾件事?!?/p>
“您說。”
“第一,立刻幫我訂最早一班回京城的機票,頭等艙。第二,準備一套符合我身份的行頭,車子、住處,我都要最好的。第三……”
我頓了頓,看著手機里那張刺眼的訂婚照,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幫我以林氏控股集團的名義,給陸氏集團董事會發(fā)一封律師函。就說,我,林晚,作為林氏的唯一繼承人及陸氏的最大股東,反對陸建軍與陳若雪的婚事。并且,我將在一周后,親自出席陸氏的股東大會?!?/p>
電話那頭的鐘山沉默了片刻,隨即用一種更加恭敬,甚至帶著一絲激賞的語氣回道:“是,大小姐。我立刻去辦。歡迎回家?!?/p>
掛掉電話,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窗外,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新的一天,開始了。
而我,林晚,也將以一個全新的身份,回到那座曾經讓我夢碎的城市。
這一次,我不是去追逐月亮。
我是去告訴他們——
太陽,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