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操場上的風(fēng)還帶著夏末的潮,塑膠跑道被曬得發(fā)軟。林曉婉牽著林言站在隊(duì)伍邊,
孩子的小手汗津津的,握得很緊。入園第一天,老師在臺階上清點(diǎn)名單,聲音明亮而公正。
“林言。”孩子應(yīng)了一聲,奶音脆生,鞋尖蹭了蹭地。人群里有目光投來,像是好奇,
又像是隨意的一瞥。趙建輝站在一側(cè),臉上的笑紋很淺,風(fēng)一吹便散了?!霸趺葱樟职??
”身后有個父親半開玩笑?!艾F(xiàn)在小孩兒隨母姓的不少吧。”另一個附和,語氣不重,
像是不經(jīng)意。趙建輝的背微微繃直。他抬手理了理袖口,像整理一個被人碰亂的邊角。
他沒回頭,只盯著孩子背影,指節(jié)慢慢握緊。老師發(fā)表格,問緊急聯(lián)系人。林曉婉報了自己,
寫上手機(jī)號。練習(xí)過的字有條不紊,筆尖卻時不時停頓一下?!案赣H聯(lián)系電話也寫一下。
”老師溫柔提醒?!拔摇襾韺憽!壁w建輝伸手拿筆,聲音低,像壓著什么。
他把自己的號碼寫上,在“父親職業(yè)”一欄停住了,笑了笑,填了“銷售”。
風(fēng)吹亂孩子的碎發(fā),他偏頭去看母親的眼睛。“媽媽,我的名字好聽嗎?”“好聽。
”她摸了摸孩子后腦,小小的頭顱安穩(wěn)而輕。交完表,操場上的人散開。
有家長討論接送安排,有人問校服尺碼。嘈雜像一鍋剛翻滾過的水,熱意尚在,蒸汽四散。
“你早就決定了?”趙建輝開口,目光仍落在空曠的跑道上?!皼Q定什么?
”“他隨你姓這件事?!彼恼Z氣盡量平穩(wěn),可尾音還是有了硬鋒。“決定是在出生那天。
”她說完,垂下眼,聲音沒有起伏?!澳阌X得丟人?!彼嫠a(bǔ)全?!笆莵G人。”他轉(zhuǎn)頭,
笑意薄而冷,“別人看我的眼神,我看得見?!薄皠e人看著你,不是因?yàn)樽??!彼p聲,
“是因?yàn)槟阏驹谀抢??!彼读艘幌拢癖灰桓鶚O細(xì)的刺忽然扎中,卻又說不清疼從哪來。
他們沿著操場邊走。孩子追著一束在地上跳動的光影,鞋底踩出“啪嗒”的聲。
林曉婉不時回望,確保那道小小的身影不離視線。“我媽會問的。”趙建輝收緊手,
“她認(rèn)這個事認(rèn)得很死?!薄八J(rèn)得死的不是姓,是‘留后’?!薄澳憔蜎]想過我?
”他聲音忽然低下去,“沒想過我在家里的處境?”她停了,正面對他?!拔蚁脒^你。
”她說,“可我更想過他?!彼聪蚝⒆?,語調(diào)柔了一寸,“他需要一個能及時出現(xiàn)的父親。
”“你是在拐著彎說我不在場?”“不拐彎。”她目光很穩(wěn),“你不在。
”兩人之間隔著艷陽下漂浮的粉塵,緩慢升起又落下。趙建輝張了張口,喉嚨干澀,
像卡著未咽下的酒。他想反駁,可所有能證明自己的事,都只有“忙”和“以后”。
“以后我會補(bǔ)上?!彼肆艘徊剑盐磥礓伋陕?,“改姓也不是不能談?!薄案男詹皇钦勁?。
”她搖頭,“名字不是籌碼。”他笑了,笑里有股急促的氣,“你就這么硬?”“不是硬。
”她輕得幾乎聽不見,“是怕?!薄芭率裁??”“怕有一天,
他以為‘父親’就是缺席的另一個稱呼。”孩子跑回來,把一片落葉塞進(jìn)她手心?!皨寢?,
這像小船?!薄笆切〈??!彼槃菸兆?,葉脈貼著掌心,像一道冷靜的紋路。鈴聲響了,
老師招呼家長離開。孩子被帶進(jìn)教室,回頭揮了手,笑得一臉天真。那一瞬間,
林曉婉的鼻尖一酸,沒讓淚意上來。走出校門口,街邊槐樹蔭影斑駁。車窗一關(guān),
隔斷了蟬鳴。車廂里,空調(diào)風(fēng)和沉默一起吹。“我同事說,孩子隨母姓的,
多半是……”趙建輝頓了下,“你知道的?!薄岸喟胧鞘裁??”“女人氣性大,
拿孩子做旗子?!彼^臉,不敢看她。她笑了一下,笑意沒有溫度。
“旗子要插在干凈的地上才立得住。”“你現(xiàn)在,是把我當(dāng)臟地?”他臉色一沉。
“我只是說事實(shí)。”她沒有加重語氣,“出生證明那天,你在哪里?”他閉了一下眼。
那些夜里的飯局、推杯換盞、手機(jī)振動,他找不到一句干凈的解釋?!拔页姓J(rèn)我那幾天忙。
”他抓著方向盤,“可這事不至于——”“不至于到‘林言’這兩個字出現(xiàn)在名單上?
”她頓了一拍,“不至于你今天覺得丟人?”他沉默。他忽然想起早上站在操場里的那一刻,
周圍的笑、風(fēng)、陽光。他最怕的,不是孩子不隨他姓,而是他在別人眼里顯得不被需要。
手機(jī)震動。屏幕上跳出母親的消息:“聽說孩子隨她姓?什么時候改回來?
”緊接著一個電話打進(jìn)來,他掛斷,又進(jìn)來,再掛斷?!澳憬影伞!绷謺酝竦恼Z氣很平,
“這事遲早要說?!彼聪陆勇?,開了免提。母親的聲音劈頭蓋臉:“建輝,
你這是怎么當(dāng)?shù)??”“媽,先不說這個——”“有什么不能說的?姓趙的骨肉,
怎么能叫林?你讓親戚們怎么看我們?”“媽?!彼绨蚪┯?,看了一眼身旁的女人,
“這事……已經(jīng)定了?!彪娫捓锇察o了兩秒,隨即是一陣更高的音調(diào)。
那些詞尖利、熟悉、沉重,從聽筒里一串串滾出來。
“女人家心眼多”“沒良心”“不給趙家留后”?!巴醢⒁?。”林曉婉開口,語氣平直,
“我理解您的看法?!薄澳憷斫庥惺裁从??改回來!”“改不回。”她停了停,
“因?yàn)椴皇亲值膯栴}。”“你什么意思?”“孩子需要一個不會被推辭的父親。
”電話那頭哼了一聲:“你就是拿孩子當(dāng)擋箭牌?!薄皨?。”趙建輝終于出聲,喉結(jié)上下動,
“先這樣,回頭再說?!彼吹綦娫?,車?yán)镉种皇oL(fēng)聲。風(fēng)吹動掛在后視鏡上的香氛卡片,
一晃一晃,像一枚遲到的鐘擺?!澳阒牢覟槭裁催@么難受嗎?”他輕聲,像在說給空氣聽。
“你難受的,是別人看你的眼神。”“也是我看自己的。”他忽然笑了下,
“我知道我缺了什么?!彼龥]有接話。這句“知道”,在她耳朵里是空的,還沒長出重量。
懂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車緩緩啟動,影子從樹下挪開。一路上他沒有再開口,
像在給自己找一個能站得住的理由。她望著窗外,街角賣早餐的小攤收了爐,油香還沒散盡。
到家樓下,他熄火。“晚上我早點(diǎn)回來?!彼f,“咱們好好談?!薄罢劜徽?,都不急。
”她解開安全帶,“先把今天接孩子的時間記清?!彼c(diǎn)頭,嗯了一聲。她下車,
步子不快不慢。小區(qū)門口有孩子騎著平衡車劃過,笑聲在風(fēng)里一跳一跳。手機(jī)又震動,
是閨蜜周琪發(fā)來的消息:“第一天,還好?”她想了想,回:“還好?!庇謩h了,
改成:“他覺得丟人?!睂γ婧芸旎兀骸澳隳??”她盯著屏幕上的兩個字,沉默。片刻后,
她打出:“我覺得冷。”這“冷”不是天氣,是骨子里退去熱度后的清醒。她抬頭,
看見一戶人家的陽臺晾著小被子,被角被夾子夾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
她忽然很認(rèn)真地想到一個問題——如果“父親”只是一個隨口說出的名詞,那么姓氏,
確實(shí)無關(guān)緊要??扇绻案赣H”是一個每天都在的動詞,孩子叫誰,都會叫得心安。
她把手機(jī)收進(jìn)包里,指尖還留著一片的涼意。樓道里光線幽暗,腳步聲被回聲輕輕抱住。
她走上臺階,門口腳墊上的纖維被鞋沿壓出痕。鑰匙轉(zhuǎn)動的一刻,
她忽然想起操場上那聲清脆的“到”。孩子的名字被念出,世界回應(yīng)了他。
那是一個鮮明的小坐標(biāo),釘在時間的地圖上。她心里靜靜地說:好,先把他釘住,再談別的。
2醫(yī)院走廊的燈光一向冷白,亮得刺眼。那一夜,林曉婉挺著大肚子靠在長椅上,
手指抓緊扶手,額頭沁出冷汗。護(hù)士走來走去,催促著填寫入院手續(xù)?!凹覍倌兀?/p>
簽字得家屬來?!薄拔易约汉??!彼曇糨p,筆卻握得死緊。
“可手術(shù)同意書最好是丈夫——”“他……在出差?!蹦菚r候,趙建輝正在外地的酒店里,
推杯換盞,酒氣橫飛。手機(jī)在西裝口袋里震了幾次,他看了一眼,猶豫片刻,還是沒接。
第二天清晨,他才看到十幾條未接來電,心頭一緊??苫?fù)苓^去,孩子已經(jīng)落地?!笆桥畠?,
母女平安?!痹滥傅穆曇魩еv。他愣了幾秒,才勉強(qiáng)擠出一句:“挺好挺好。
”那頭沉默了片刻,只留下一句淡淡的:“孩子隨她姓?!碑a(chǎn)房外的椅子上,
林曉婉裹著病號服,懷里是熟睡的嬰兒。小小的呼吸聲,帶著奶香。她盯著出生證明那一欄,
“姓氏”空著。護(hù)士遞來筆,提醒:“填上吧?!彼氖种竿T诩埳?,
眼前閃過過去幾個月的片段:檢查單,孤零零一個人拿著;胎動時,
身邊沒有可以分享的驚喜;夜里翻身困難,卻聽見他在電話里笑著說“再來一杯”。
她笑了一下,筆尖落下,寫上了“林”。那一刻,她的眼淚也跟著掉在紙上,暈開墨痕。
月子里,趙建輝終于回來了。大包小包的營養(yǎng)品堆滿桌子,他自以為補(bǔ)償足夠?!靶量嗄懔?。
”他說。“嗯。”她聲音淡淡,眼睛只看著懷里的孩子?!昂⒆咏惺裁??”他問?!傲盅?。
”他愣?。骸傲郑渴裁匆馑??”“隨我姓。”“你開玩笑吧?”他的聲音里帶著不可置信。
“我沒有開玩笑?!薄斑@不是打我臉嗎?”他猛地站起來,“孩子姓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
”“天經(jīng)地義?”她輕輕抬眼,眼神平靜而冷,“那你在哪一天天經(jīng)地義地在過?
”空氣僵住,婆婆王淑琴正好端著湯走進(jìn)來。聽見這句話,臉色刷地沉下來。
“這孩子怎么能隨你姓?那以后親戚們都笑話我們趙家沒后!”林曉婉沒有爭辯,
只是抱緊孩子,低下頭輕輕拍哄。嬰兒醒了,哇哇哭聲打破了屋里的沉默。
趙建輝覺得心里憋著一股火,可看著孩子小小的臉,火焰又沒處可撒。
他只能咬牙:“等以后辦戶口,我會改過來?!绷謺酝駴]說話。她知道,
等到“以后”這兩個字落在他嘴里,往往就意味著“永遠(yuǎn)不會”。夜深,孩子終于睡著。
林曉婉靠在床頭,胸口起伏不穩(wěn)。趙建輝坐在床邊,聲音低低:“你真的就這么不信我?
”她沒有立即回答。半晌,她輕聲說:“我信過。”“可你沒在。
”他的心像被人用鈍刀慢慢割開,卻依舊不肯承認(rèn)錯?!拔矣须y處,你知道的。
”“難處可以解釋一次、兩次,可不是每一次。”她看著孩子,指尖輕撫,“他不懂這些。
他只會記得,誰在他身邊?!贝巴獾娘L(fēng)吹動窗簾,月光灑進(jìn)來,薄薄一層銀。
這場對話沒有結(jié)果,只有更深的隔閡。林曉婉知道,孩子的姓氏已經(jīng)注定。那不是任性,
而是一道提醒。提醒自己,提醒他:缺席的人,不配留下痕跡。3午后的客廳,窗簾半拉,
光影斑駁。王淑琴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捏著戶口本,眉頭擰成一條深溝。桌上攤開著出生證明,
上面“林言”兩個字刺得她眼睛生疼。“這不行!”她猛地一拍桌子,聲音尖銳,
“趙家的骨肉,怎么能跟你姓林?”林曉婉正抱著孩子,輕輕拍著后背哄睡。她沒抬頭,
只是輕聲說:“媽,名字只是符號,關(guān)鍵是誰在他身邊。”“胡說八道!”王淑琴臉色漲紅,
“你是女人,懂什么?自古以來,孩子都該隨父姓!你把我趙家臉往哪擱?
”趙建輝夾在中間,額頭沁出汗。他試圖打圓場:“媽,別急,孩子還小,這事以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