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敘白的病情逐漸穩(wěn)定,從ICU轉(zhuǎn)入了高級VIP病房。
他失憶的情況似乎很“專一”。他記得自己叫周敘白,是個演員(但具體成就很模糊),記得周家的一些人和事(但也有些混亂),記得陳律師是他的得力助手。但他最清晰、最固執(zhí)的記憶,是關(guān)于“妻子尹望舒”的。
在他的認知里,我們結(jié)婚三年,感情甚篤,如膠似漆。我是他最信任、最依賴的人。他完全不記得那份補充協(xié)議,不記得離婚,不記得“海之淚”項鏈的糾紛,更不記得蘇晚晚的爆料和周家的風(fēng)波。
陳律師和醫(yī)生私下跟我溝通,這種選擇性失憶在腦部創(chuàng)傷后并不罕見,可能源于他潛意識里對某些痛苦現(xiàn)實的回避。恢復(fù)時間不確定,可能幾天,可能幾周,也可能更久。在這期間,為了他的情緒穩(wěn)定和康復(fù),強烈建議我配合扮演好“妻子”的角色,避免任何刺激。
于是,我被迫開始了在醫(yī)院的“陪護”生活。
周敘白變得極其黏人。清醒的時候,視線幾乎一刻不離我。我稍微離開病房去倒杯水或者拿個飯,他就開始焦躁不安,不停地問護士“我太太呢?”。吃飯要我喂(雖然他的手其實能動),喝水要我遞到嘴邊,連醫(yī)生查房,他都要緊緊拉著我的手,仿佛這樣才有安全感。
“太太,蘋果。”他靠在床頭,指指果盤,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帶著期待。語氣自然得仿佛我們一直如此相處。
我認命地拿起水果刀,削蘋果皮。心里默默吐槽:以前三年加起來,他跟我說過的話有現(xiàn)在一天多嗎?
“太太,今天的湯有點咸。”他皺著眉,像在認真品評。
我:“……那我跟護工阿姨說一聲,明天少放點鹽?!?以前他吃什么喝什么,我哪敢過問?
“太太,我想聽你念書。”他把一本財經(jīng)雜志塞到我手里(天知道他以前從不看這個),自己調(diào)整了個舒服的姿勢,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 只能硬著頭皮念那些枯燥的金融術(shù)語。
最讓我頭皮發(fā)麻的是晚上。VIP病房條件再好,陪護床也挨著他的病床。他非要拉著我的手才肯睡。好幾次,我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他根本沒睡,就那樣在昏暗的光線下,睜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眼神專注得嚇人。被發(fā)現(xiàn)后,他就立刻閉上眼裝睡,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這種全方位的依賴和毫無保留的親近,讓我無所適從,甚至感到恐慌。眼前這個滿心滿眼都是我的周敘白,像一個虛幻的、易碎的泡沫。我不知道這個泡沫什么時候會破,也不知道破了之后,我該如何面對那個恢復(fù)記憶、冷酷無情的周敘白。
但看著他那雙因為依賴而顯得格外清澈的眼睛,看著他一天天好轉(zhuǎn)的氣色,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
算了,就當(dāng)是……照顧一個腦子摔壞了的倒霉前夫吧。我自暴自棄地想。
周敘白的恢復(fù)速度很快。頭上的紗布拆了,只剩下額角一道淡淡的痂痕。身上的外傷也好得七七八八。醫(yī)生評估后,認為可以回家休養(yǎng)了。
出院那天,陳律師開來了車。周敘白坐在輪椅上(醫(yī)生建議暫時避免劇烈運動),我推著他。他一路都緊緊抓著我的手,臉上帶著終于要回家的雀躍。
車子駛向的方向,是那棟我發(fā)誓再也不回去的半山別墅。
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色越來越近,我的腳步越來越沉重。真的要回去嗎?回到那個充滿冰冷回憶的地方,繼續(xù)扮演“周太太”?
“太太,我們到家了!”車子停穩(wěn),周敘白顯得很高興,自己撐著就想站起來。
“你慢點!”我趕緊扶住他。
別墅的門開了。管家福伯帶著傭人站在門口,看到我們,尤其是看到周敘白緊緊拉著我的手時,臉上都露出了欣慰又復(fù)雜的笑容。
“先生,太太,歡迎回家。”福伯恭敬地說。
“福伯!”周敘白笑著打招呼,然后獻寶似的拉著我的手,“你看,我把太太平安帶回來了!”
福伯看著我,眼神里帶著感激:“太太辛苦了。”
我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心里五味雜陳。
走進熟悉的客廳,奢華依舊,但感覺卻完全不同了。以前這里空曠冷清得像樣板間,現(xiàn)在卻因為周敘白的存在,似乎多了一絲……人氣?
“太太,我有點累了,想回房躺一會兒?!敝軘壮读顺段业男渥樱瑤еc撒嬌的意味,“你陪我上去好不好?”
我能說不好嗎?
推著他進了主臥。那張寬敞得離譜的King Size大床映入眼簾。以前,這里是周敘白的絕對領(lǐng)地,我睡在隔壁的客房。我們涇渭分明。
“太太,”周敘白坐到床邊,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眼睛亮亮地看著我,“你也躺下休息會兒吧?在醫(yī)院你都沒睡好?!?/p>
我的身體瞬間僵硬。和他同床共枕?
“我……我不困?!蔽蚁乱庾R地后退一步,“我去隔壁……”
“隔壁?”周敘白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困惑和受傷,“為什么去隔壁?我們……不是一直睡一起的嗎?”他的眼神充滿了不解,甚至帶上了一絲惶恐,“太太,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生氣?生什么氣?”我愣住了。
“就是……就是車禍前……”周敘白的眼神變得有些閃爍和懊惱,他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聲音也低了下去,“我那天……好像是去鄰市拍戲,沒跟你說清楚具體回來的時間?還是……還是我又忘記陪你過什么紀(jì)念日了?對不起嘛……我以后一定改!你別去隔壁睡好不好?我一個人……睡不著……”
他抬起頭,眼眶又有點紅,帶著小心翼翼的祈求。
看著他這副樣子,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無奈,又帶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悸動。
他潛意識里,竟然在擔(dān)心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擔(dān)心我會因為這種理由生氣?這和他失憶前那個唯我獨尊的樣子,簡直天差地別。
“沒有……沒有生氣?!蔽移D難地開口,聲音有些干澀,“就是……怕擠著你,你傷還沒好利索?!?/p>
“不會!”他立刻搖頭,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床那么大!一點都不擠!而且……”他聲音低下去,帶著點羞澀,“我想抱著你睡……在醫(yī)院……抱著你的時候,睡得特別安穩(wěn)……”
轟——我的臉?biāo)查g燒了起來。在醫(yī)院,他晚上非要拉著我的手,有時睡夢中會無意識地靠過來,像個尋求熱源的小動物。但清醒狀態(tài)下的“抱著睡”……
我僵在原地,進退兩難。
周敘白見我不動,眼神徹底黯淡下去,長長的睫毛垂著,遮住了眼底的情緒。他默默地掀開被子,自己躺了進去,背對著我,肩膀微微塌著,整個人籠罩在一片委屈和失落里。
“那……那好吧。太太你去隔壁休息吧。我……我自己睡。”他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
那背影,孤單又可憐。
我站在床邊,看著他蜷縮的背影,心里天人交戰(zhàn)。理智在瘋狂叫囂:尹望舒!他是個失憶的病人!他依賴你是因為記憶錯亂!等他好了,一切都會打回原形!你現(xiàn)在心軟,以后只會更痛!
可情感……情感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的心??粗丝毯翢o防備的脆弱,想起他在生死關(guān)頭喊我的名字,想起他依賴的眼神和小心翼翼的祈求……
最終,我認命地嘆了口氣。算了,就當(dāng)他是個需要照顧的大號熊孩子吧。
我走到床的另一邊,掀開被子,輕輕躺了下去。床墊柔軟得下陷。
幾乎是同時,背對著我的周敘白猛地轉(zhuǎn)過身。他臉上哪里還有半分失落?眼睛里像是落進了星辰,亮得驚人,嘴角高高揚起,露出一個大大的、滿足的笑容。
“太太!”他歡呼一聲,像只快樂的大型犬,立刻手腳并用地纏了過來,一條手臂小心翼翼地避開他受傷的肋部,環(huán)住我的腰,腦袋也親昵地拱進我的頸窩,滿足地蹭了蹭。
“我就知道太太最好了!”他溫?zé)岬臍庀姙⒃谖业钠つw上,帶著一種純粹的、全然的依賴和喜悅。
我的身體僵硬得像塊木頭。屬于他的清冽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藥味,霸道地侵占了我的感官。他的體溫透過薄薄的睡衣傳遞過來,燙得驚人。
“周敘白……”我試圖把他推開一點。
“嗯?”他抬起頭,濕漉漉的眼睛無辜地看著我,手臂卻收得更緊了,“太太,抱著睡,暖和?!?他理直氣壯地說完,又把腦袋埋了回去,滿足地喟嘆一聲,“終于回家了……抱著太太……真好……”
很快,均勻的呼吸聲傳來,他竟然就這樣抱著我,秒睡了。
我僵直地躺在他懷里,感受著他胸膛平穩(wěn)的起伏,頸窩處是他溫?zé)岬暮粑?。心跳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p>
完了。尹望舒,你好像……攤上大事了。
日子在一種詭異又和諧的節(jié)奏中滑過。
周敘白像個剛得到心愛玩具的孩子,恨不得二十四小時黏在我身上。我在廚房給他熱牛奶,他會從后面抱著我的腰,下巴擱在我肩膀上,看我操作。我在書房處理工作室的郵件,他就搬個凳子坐我旁邊,安安靜靜地看我,或者自己翻看一些劇本(雖然他看得心不在焉)。晚上睡覺,更是雷打不動地要抱著,美其名曰“促進傷口愈合”。
他的傷好得很快,行動基本無礙。陳律師開始把一些需要他過目的文件和項目書送到家里來。每次陳律師來,周敘白都會立刻進入工作狀態(tài),神情專注,條理清晰,言語間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沉穩(wěn)和果決,仿佛那個叱咤風(fēng)云的影帝又回來了。
但只要陳律師一走,他立刻又切換回“黏人精”模式,湊到我身邊,抱怨工作好煩,還是抱著太太舒服。
這種強烈的反差,時常讓我產(chǎn)生一種分裂感。仿佛有兩個周敘白在我面前切換:一個是清醒理智、掌控一切的商業(yè)精英和影帝;另一個是失憶后,全心全意依賴我、信任我的“傻白甜”。
我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平衡。扮演好“妻子”的角色,照顧他的起居,安撫他的情緒。同時,也抓緊一切他工作或休息的時間,處理我工作室的訂單。我知道,這場夢總有醒的一天,我必須為自己留好退路。
這天下午,周敘白在書房開一個視頻會議。我端了杯參茶放在他手邊,準(zhǔn)備退出去。
“太太?!彼鋈唤凶∥遥瑢χ娔X屏幕說了句“稍等”,然后摘下耳機,看向我,眼神溫柔,“晚上想吃什么?我讓福伯準(zhǔn)備?!?/p>
“都行,你定吧。”我隨口應(yīng)道。
他笑了笑,忽然伸手拉住我的手腕,輕輕一拽。我猝不及防,跌坐在他腿上。
“?。 蔽业秃粢宦?,臉?biāo)查g紅了,掙扎著想站起來,“你干嘛!開著會呢!”
“沒關(guān)系,靜音了。”他抱著我的腰,不讓我動,下巴蹭了蹭我的發(fā)頂,語氣帶著點撒嬌,“太太,我想吃你上次做的那個糖醋排骨了。你做給我吃好不好?”
他的氣息拂過耳畔,癢癢的。我渾身不自在,推拒著他:“別鬧!你開會!我……我去準(zhǔn)備!”
“再抱一會兒?!彼站o手臂,把臉埋在我頸窩,聲音悶悶的,“開這種會好無聊。還是抱著太太充電快?!?/p>
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親昵弄得手足無措,心跳快得不像話。理智告訴我應(yīng)該立刻推開他,可身體卻像被點了穴,動彈不得。他身上好聞的氣息,溫暖的懷抱,還有那毫不掩飾的依賴和眷戀,像一張溫柔的網(wǎng),將我密密實實地包裹。
就在這時,他放在書桌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一下,彈出一條新消息預(yù)覽。發(fā)件人備注是“晚晚”。
消息內(nèi)容只有短短一行,卻像冰錐一樣刺入我的眼簾:
【敘白哥哥,聽說你出院了?身體好些了嗎?那晚直播是我喝多了亂說的,你別生氣。項鏈的事……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我真的很想你?!?/p>
蘇晚晚!
項鏈?什么項鏈?是指“海之淚”?還是別的什么?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所有的旖旎和恍惚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周敘白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僵硬,抬起頭,順著我的目光看向手機屏幕。當(dāng)看到那條消息和發(fā)件人名字時,他臉上的溫柔笑意瞬間凍結(jié),眉頭緊緊蹙起,眼神變得冰冷而陌生。
他松開環(huán)抱著我的手,拿起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了幾下,似乎直接刪除了那條信息。然后,他毫不猶豫地把“晚晚”這個號碼拖進了黑名單。
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近乎無情的漠然。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我,臉上的冰冷瞬間融化,又恢復(fù)了那種帶著點無辜的溫柔:“不認識的人。垃圾信息,刪掉了。太太別管她?!彼焓窒胫匦聰堊∥?。
我卻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從他腿上站了起來,后退兩步,拉開了距離。
“我……我去準(zhǔn)備晚飯?!蔽业椭^,聲音有些發(fā)顫,不敢看他的眼睛。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帶著一種后知后覺的恐慌和冰冷。
剛才那一瞬間,他身上散發(fā)出的冷冽氣息,那個眼神……太熟悉了。那是屬于失憶前的周敘白的眼神。冷漠,疏離,帶著掌控一切的高高在上。
他沒有完全忘記!或者說,在他潛意識的深處,關(guān)于蘇晚晚,關(guān)于某些事情,他是有記憶碎片的!他只是選擇性地屏蔽了關(guān)于“契約”和“離婚”的痛苦部分!
那他對我呢?這份失憶后的依賴和深情,又有幾分是真?幾分是潛意識的逃避和自我保護?
“太太?”周敘白看著我,眼神里帶著困惑和一絲不安,“你怎么了?臉色這么白?不舒服嗎?”
“沒事?!蔽覐娖茸约簲D出一個笑容,轉(zhuǎn)身快步離開了書房,“我去廚房了?!?/p>
關(guān)上書房門的瞬間,我靠在冰冷的門板上,大口喘著氣。掌心一片濕滑的冷汗。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尹望舒。這個虛幻的泡沫,隨時可能破滅。而泡沫破滅后的冰冷現(xiàn)實,你承受得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