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踏在官道的浮土上,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嗒嗒”聲,李常安扭頭看向離自己越來越遠的長安城。
日已半竿,秋陽白得刺眼,把城墻遠遠拋在身后。李常安騎得并不快,
左臂的傷處被韁繩磨得生疼,他卻懶得換手。伏魔刃掛在鞍側(cè),刀身晃出一道又一道冷光,
晃得他心煩。第一次冒出“掉頭回去”的念頭時,是在啟夏門外第七棵柳下。
他想起含月踮腳吻他,桂花味還留在唇角;想起她指尖按在他心口說“狐的債,當(dāng)場就討”。
那一刻,他幾乎勒住馬頭——只要撥轉(zhuǎn)韁繩,三百里加鞭,天黑前就能看見她坐在井臺邊,
銀發(fā)上沾露水,懷里抱著那朵將殘的桂花。皇命?圣旨?大不了卸甲歸田,
把伏魔刃埋進桃溪的泥里,再陪她釀一輩子的桂花釀。可下一瞬,
指腹摸到刀鞘上那道新裂的雷紋——裂紋里還殘留著黑霧的腥氣,像一聲未散的佛號。
他忽然想起幽州烽臺三百具無頭尸,想起渤海使團那句“鐵騎三日渡江”,
想起含元殿上百官低垂的頭顱。皇帝的聲音在耳邊回蕩:“陵在人在,陵失臣提頭來見。
”李常安自嘲地笑了笑,舌尖頂了頂發(fā)麻的腮。含月那一巴掌還火辣辣地疼,可再疼……。
罷了,他松開韁繩,任黑鬃馬繼續(xù)向前。第一次違抗皇命的火苗,被他自己掐滅在指縫里。
日影西斜,官道盡頭浮起一片灰黃的塵土。李常安抬眼,
看見前隊龍影衛(wèi)的玄甲在遠處閃成一排黑點。他忽然想起含月最后那句話——“等你回來,
我讓孩子叫你爹?!彼郑父共溥^左頰未褪的指痕。日影西斜,
官道盡頭浮起一片灰黃的塵土。李常安抬眼,看見前隊龍影衛(wèi)的玄甲在遠處閃成一排黑點。
“噠——噠——”背后忽有急促馬蹄聲。馮子山提韁追上,黑馬汗?jié)瘢?/p>
鞍側(cè)懸著一只粗布卷軸。他兜住馬,與李常安并轡,壓低聲音:“副統(tǒng)領(lǐng)大人,線報齊了。
”說話間,他解開卷軸,竹簡內(nèi)夾著一張墨跡未干的草圖。“秦王墓周遭,
已摸到的外客——倭人足足四百二十四人,自稱‘大和繪卷師’,
實則背負鐵炮、雷管;波斯人五十三,火繩槍、短銃、自鳴鐘,
一箱箱都打著‘天文儀器’旗號;印度人四十九,攜天竺藥金、雷汞、火油,
還有一架拆成三截的銅佛炮。”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三伙人各奉其主,
卻同走一條暗線——倭人通‘東照宮’,波斯人背后是‘白羊火器行’,
印度人的金主……疑似‘莫臥兒火炮營’。三方暫以波斯人為首,落腳驪山北麓,
今夜子時起掘?!崩畛0仓父鼓﹃^草圖,眉心那道舊疤隱隱跳動。半晌,
他“咔”地一聲把卷軸扣回馮子山懷里。“告訴兄弟們,”他嗓音沙啞,卻帶著刀鋒冷意,
“再快二十里,日落前到臨潼驛。今夜——”他側(cè)目,遠處驪山青黛如伏虎。
“——咱們趕快去替秦王收尸”馮子山領(lǐng)命,勒馬回奔。李常安抬手覆在左臂繃帶上,
血腥味混著塵土鉆進鼻腔。他忽然想起含月最后那句話——“等你回來,我讓孩子叫你爹。
”李常安低低笑了一聲,笑意里卻帶血?!?*你* 的外邦人,
別讓我在路上看到你們——”他自語,指背蹭過伏魔刃鞘上那道裂紋,韁繩一緊,
黑鬃馬長嘶,鐵蹄踏碎殘陽,卷塵而去?!齻€時辰后,臨潼驛——土墻半頹,旗桿歪斜,
驛門口卻被一圈倭人占得水泄不通。人人不過五尺,短腿短臂,頭戴折烏帽,身著窄袖對襟,
腰間斜插短柄倭刀;最惹眼的,是那把鼓——兩面獸皮小鼓用紅繩勒在腋下,鼓槌翻飛,
鼓點細碎且尖銳,像釘子一下一下往人耳里扎。百來號矮影圍成三圈,
跳著一種古怪至極的“舞”:雙膝外撇,腳掌內(nèi)扣,身體一聳一沉,
腦袋左右亂晃;每跳一步,便“嘿——咻!”地齊聲低喝,鼓點加急,塵土飛揚。
鼓槌間或高高拋起,再接住,順勢在頭頂挽個刀花——刀花未落,鼓聲又起,
竟透出一種陰森森的祭祀味兒。高處,李常安勒馬高立,玄甲未卸,
左臂繃帶下血跡已干成褐痕。他俯瞰那一片矮浪,眸色沉得發(fā)黑,眉心那道舊疤突突直跳。
風(fēng)卷塵沙,鼓聲與呼喝像把鈍鋸,鋸得他太陽穴生疼?!案苯y(tǒng)領(lǐng),”馮子山低聲,
“他們分批入西安,先頭已到兩撥。鼓里夾了鐵砂,
聽說是東照宮的‘鎮(zhèn)魂舞’——嗯……確實挺鎮(zhèn)魂的(吵)”李常安沒答,只是緩緩抬手,
解下伏魔刃。刀出半寸,寒光像冷月墜地,鼓點忽地亂了半拍。最前排的倭人抬頭,
正對上一雙怒到極處的眼——那目光居高臨下,帶著沙場血火,像看一群將死的螻蟻。
鼓槌驟停,百張臉齊刷刷仰起,鼓面余音“嗡”地一聲,顫得塵土簌簌落。
李常安拇指摩挲刀脊,聲音壓得極低,卻足夠讓最前排的倭人聽得脊背發(fā)涼:“雜碎!?。?,
再他媽跳!我把鼓塞進你們喉嚨里?!憋L(fēng)掠過驛門,旗桿“吱呀”一聲。
百來號矮影僵在原地,鼓槌懸在半空,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驛門下,
死寂只維持了一息。
為首的倭人——矮壯、禿頂、腦后面卻留著一撮倒豎的髻——最先回過神來。
他鼓槌往腰間一別,往前跨半步,仰著脖子,嘰里咕嚕爆出一串東瀛土話:“この唐豚!
道を塞ぐな!
我らは幕府の使い——踏み殺すぞ!”聲調(diào)尖銳,像銹釘刮過刀背;尾音高揚,
帶著武家慣常的驕橫。他雖然只到李常安馬腹高,卻踮腳、挺胸,用鼓槌直指馬上的男人,
滿臉“你若不讓,便碾過去”的挑釁。李常安一個字沒聽懂,可那股“你在找死”的味兒,
聽了太多次。他垂眸,目光落在對方鼓槌尖——漆成朱紅,
刻有八幡大菩薩紋——再移到倭人腰間短刀,刀鐔呈三葉葵形,分明是幕府旗本才有的制式。
空氣里火藥味驀地重了一分。馮子山側(cè)馬上前半步,低聲譯了一句:“他說咱們擋道,
要踏平我們。”李常安聞言,眼底的怒意反而斂了,像火塘里被風(fēng)壓住的炭,亮得嚇人。
“踏平?”輕笑一聲,嗓音被秋風(fēng)吹得沙啞,卻帶著磨刀石般的冷硬。
他緩緩拔刀——“嗆啷!”伏魔刃出鞘三寸,紫電般的雷紋在刃口游走,
映得周圍倭人臉色俱是一白。李常安俯身,一字一頓,
用他們聽得懂的殺意開口:“——再指一下,我把你們腦袋剁下來,喂馬。
”鼓槌在半空僵住。鼓槌僵在半空不過一瞬,那禿頂倭將又啐了一口,
短促的東瀛土話像裂帛:“八格牙路,小癩唐狗,腰刀細得似婦人簪子,你滴也敢逞兇?
”聲音不高,卻足夠讓驛前所有人聽清。馮子山臉色驟變,剛要開口,
忽覺一股森冷殺意自旁炸起——轟!李常安沒有拔刀,但伏魔刃在鞘中長鳴,
刀氣先一步破體而出。只見驛門上空,灰黃的塵土被無形之力一卷,竟凝成一道漆黑龍卷,
自他鞍側(cè)直沖三丈。龍卷之中,紫電游走,雷紋如火,發(fā)出“噼啪”裂帛之聲。
離得最近的倭人,只覺臉皮被風(fēng)刃割得生疼,鼓面“噗”地一聲炸開裂縫,鐵砂簌簌亂飛。
“哈哈哈哈,好!有膽量!!再罵一句……”李常安抬手,五指虛握,龍卷刀氣隨之收攏,
像一條被勒緊的雷龍,“現(xiàn)在我能連你們的影子一起剁碎了……”風(fēng)吼倏然靜止。
百余名倭人齊刷刷后退半步,鼓槌落地,塵土里只剩急促的呼吸聲。龍卷般的刀氣尚未散盡,
李常安已動了。“死——!”一聲低吼,伏魔刃徹底出鞘,紫電與血光同時炸開。
他整個人從鞍上彈起,像一道黑色雷霆貫入倭陣。第一刀,橫掠。鼓槌連同烏帽齊飛,
三顆矮首滾作一地,血泉噴起三尺。第二刀,回環(huán)。雷紋刀氣呈弧月炸開,
七八名倭人腰間鐵炮斷成兩截,火藥“嘭”地自燃,火舌卷著殘肢?!霸绀撙盲啤?/p>
”不知誰喊出一句,人群轟然四散??衫畛0脖人麄兏臁な?,
身形在空中旋出死亡圓舞。刀光如扇,每一次開合,便有一片倭人撲倒;雷弧似鞭,
抽得逃得最遠的那人后背焦黑,仍被刀氣拖回原地。有人鉆進土墻缺口,
被刀背貫胸釘在磚上;有人滾進驛溝,刀尖挑起,連人帶水甩上半空,
再被紫電劈成兩半;有人跪地求饒,伏魔刃已從他眉心劈至胯下,血線筆直。只幾個呼吸,
驛前百步之內(nèi),鼓碎、刀折、血漫。殘陽照在尸山上,李常安踩著最后一顆尚在抽搐的頭顱,
橫刀滴血,眸色黑得透不出光。風(fēng)卷塵沙,吹不散他周身那一圈仍未熄滅的雷火。遠處,
馮子山率龍影衛(wèi)趕到,見狀止步,無人敢近。李常安緩緩收刀,聲音低啞,
卻傳進每一個半死不活著的倭人耳里——“告訴你們的幕府,再敢踏我大唐一步,
太陽下邊兒便是你們的葬坑?!迸R潼驛前,血氣沖霄。十息之前,
這里還是鼓聲震天的倭人營地;十息之后,只剩一片死寂。夕陽最后一縷光被烏云吞沒,
風(fēng)卷著沙塵和血霧,在驛門上方盤旋不散。李常安站在尸山中央,玄甲盡赤,
伏魔刃垂在身側(cè),血珠順著雷紋一滴滴砸進塵土。他的左臂繃帶早已崩開,傷口翻卷,
卻不見血——血都濺在了別人身上。那雙眼,黑得沒有一絲反光,像是兩口深井,
井底燃著幽藍的雷火。馮子山率龍影衛(wèi)趕到時,正看見最后一名倭人跪爬出三丈遠,
拖著斷腿哭喊。李常安只微微抬手,刀鞘隔空一點——嗤!紫電一閃,
那人胸口炸開一個碗口大的焦洞,連慘叫都來不及,便撲倒不起。至此,三百多名倭人,
無一活口。驛卒、駝夫、過路商旅,全都僵在原地,牙關(guān)打顫。有人想逃,
卻發(fā)現(xiàn)雙腿軟得邁不開步;有人跪地干嘔,卻只吐出酸水。
“殺……殺神……”一個老驛卒喃喃,聲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雞。馮子山翻身下馬,剛欲上前,
卻被李常安周身那層未散的雷火逼退半步。那雷火像活物,繞著主人游走,偶爾濺出一星,
便將腳邊半截鼓面灼成飛灰?!案苯y(tǒng)領(lǐng)……”馮子山低聲喚,卻不敢再近。
李常安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猓任痘熘购对诤黹g滾動。他抬手,指腹抹過臉頰,
抹下一層黏稠的血漿,露出底下蒼白的膚色?!皼]事,
告訴兄弟們先進驛站休息吧……”他嗓音沙啞得像銹鐵刮過瓷片。伏魔刃歸鞘,
雷火倏然收攏,化作刀鞘上一道細若游絲的紫線??赡枪闪钊酥舷⒌臍⒁馊栽?,
壓得周圍人連呼吸都放輕。李常安踩著血池,一步一步走向驛門。每一步,血印綻開,
像地獄里開出的曼殊沙華。無人敢攔。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驛內(nèi)昏暗的走道,
眾人才像被抽了骨,紛紛癱軟在地。有人顫聲問馮子山:“那……那真的是人嗎?
”馮子山望著地上那串血色腳印,良久,才低聲道:“大人原本心里就慪氣,
這是憋不住了……,要怪就怪這些倭人喜歡拌嘴”殘陽燒到最后一抹血色,
臨潼驛的旗桿斜挑著半片烏云。二樓客房狹小,窗卻開得極大,冷風(fēng)卷著血腥與塵土,
一股腦兒灌進來。李常安坐在窗邊,左臂的繃帶早被血水浸透,
又被他自己不耐煩地扯下一半,胡亂纏成死結(jié)。
桌上只有一壇未啟泥封的燒刀子、兩只粗瓷碗,再就是一碟干硬的胡餅。他把酒當(dāng)水,
仰頭灌了大半壇,喉結(jié)上下滾動,像吞刀子。馮子山推門進來,反手閂死,
把樓下隱約的嘔吐與哭喊關(guān)在門外?!绑A里的井水都染紅了,”他低聲道,“弟兄們不敢喝,
全泡了茶末去腥?!崩畛0矝]回頭,只把空碗往桌上一磕:“坐?!甭曇魡〉孟衲ミ^沙石。
馮子山撩袍坐下,給自己也倒了一碗,卻只是抿了一口,辣得直咧嘴?!案苯y(tǒng)領(lǐng),
今日這一陣……可讓您殺得痛快了”“痛快?”李常安低低笑了一聲,那笑比哭還難聽。
“三百多條狗命,——痛快在哪?”他捏著碗沿,指節(jié)泛白,酒液晃出暗紅的漣漪,
像方才驛門前的血池?!爱?dāng)日殺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守住身后那座城。
如今那座城把我推出來,讓我去守一座兩千年沒開的墳——”酒碗重重一頓,
瓷底“咔”地裂出細紋?!啊疫B自家女人都守不住?!瘪T子山沉默片刻,
把剩下半碗酒推到李常安面前,像遞一柄鈍刀。“大人,屬下嘴笨,不會勸人。
只知道你今日那刀,把弟兄們心里的火全點著了。下面的兄弟說,副統(tǒng)領(lǐng)殺的,是倭寇,
也是他們怕的?!崩畛0蔡а郏籽z縱橫,像雷紋爬滿夜空?!芭??
”他短促地呵了一聲,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拔遗碌臇|西,你們看不見。
”他伸手去摸窗子,指尖卻碰到自己映在木框上的影子——披發(fā)、染血、目如寒星,
像一尊剛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修羅。那一瞬,他忽然明白,樓下那些人怕的不是他,
而是他此刻這副模樣:一個人,一把刀,就能把三百多顆人頭盡數(shù)收割,
卻收不回自己心頭那句“我很快回來”。殘陽最后一絲血色也被夜色吞沒。
李常安把空酒壇往桌上一擲,“咣當(dāng)”一聲滾到墻角,像顆落地的首級。他起身,
左臂傷口因動作又綻開一線,血順指縫滴在地板,卻顧不上纏?!榜T子山。”聲音不大,
卻帶著刀口磨鐵般的冷定?!皩傧略凇!瘪T子山立刻直腰?!叭?。
”李常安豎起三根手指,血珠順著指尖往下淌。“第一,
天亮前把倭人留下的鐵炮、藥金、雷管統(tǒng)統(tǒng)清點封存,一?;鹚幰膊辉S外流。第二,
后半夜讓弟兄們分批換馬、喂刀、合甲;卯時正拔營,繞驪山北麓小道直插秦皇陵外圍,
務(wù)必搶在子夜之前布好暗哨。第三——”他頓了頓,眸底雷火一閃,
“給我準備三炷高香、一壇未開封的梨花白。進陵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