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平穩(wěn)地駛?cè)牍⒌貛?。司機停好車后便識趣地先行離開,車?yán)镉种皇O挛液退麅蓚€人。
“顧言。”我打破了沉默。
他緩緩睜開眼,那雙總是帶著溫和笑意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沉。他“嗯”了一聲,示意我繼續(xù)。
“我見到蘇夫人了?!蔽叶⒅难劬?,捕捉著他任何一絲微小的反應(yīng),“她答應(yīng)為你畫一幅新的?!?/p>
顧言的身體似乎放松了一些,他坐直了身體,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她說什么了?”
“她說,就當(dāng)是還你一個人情?!蔽乙蛔忠痪?,清晰地復(fù)述,“她還讓我?guī)б痪湓捊o你?!?/p>
顧言的眼神凝住了,整個人都進入了一種高度戒備的狀態(tài)。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她說,‘大海,還記得那只奮力飛走的鳥。但是,鳥籠,終究還是鳥籠’。”
話音落下的瞬間,我看到顧言的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他放在膝蓋上的手,不自覺地攥成了拳,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車廂里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guī)缀跻詾樗粫匍_口。他只是轉(zhuǎn)頭望向窗外,地庫昏黃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陰影。
“我知道了。”他最終只說了這四個字,聲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像一塊巨石沉入深海,無聲,卻帶著萬鈞之力。
我沒有就此打住。我知道,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機。
“在我離開的時候,”我看著他的側(cè)臉,語氣平靜地像在陳述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我遇到了蘇銘?!?/p>
顧言的身體猛地一僵。他霍然轉(zhuǎn)過頭,那雙漂亮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射出駭人的寒光,像一把出鞘的利劍,直刺向我。
“他跟你說什么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危險的警告意味。
我沒有被他嚇到,而是迎著他的目光,將手腕舉了起來,那圈猙獰的紅痕在昏暗的光線下觸目驚心。
“他沒說什么,”我輕描淡寫地說,“只是做了一點事。”
顧言的視線落在我的手腕上,那片寒光瞬間凝固,隨即被一種更復(fù)雜的情緒所取代。是憤怒,是隱忍,還有一絲……我從未在他臉上見過的狼狽。
他伸出手,似乎想觸碰我的傷口,但指尖在離我皮膚只有幾厘米的地方又停住了。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弄的?”他問。
我點了點頭,然后將蘇銘那些侮辱性的言辭,用一種更客觀、更冷靜的方式,轉(zhuǎn)述給了他。我沒有添油加醋,因為我知道,事實本身,就已經(jīng)足夠傷人。
“他說,您是他蘇家養(yǎng)的……”我頓了頓,跳過了那個最刺耳的詞,“……他說,飛出籠子的鳥,最好別飛得太高,不然翅膀斷了,就再也回不來了?!?/p>
我說完,車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我看到顧言的眼眶一點點變紅,他緊緊地咬著牙,下頜線繃成一道凌厲的弧線。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野獸般的眼神。平日里那個溫潤如玉、與世無爭的顧言,在這一刻被徹底撕碎,露出了底下那個充滿了不甘和憤怒的靈魂。
原來,神話也會流血,謫仙也會痛苦。
“呵……”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嘶啞而悲涼,充滿了自嘲,“狗……他還是這么看我?!?/p>
他抬起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臉,再抬起頭時,眼中的脆弱已經(jīng)被一片冰冷的決絕所取代。
“林曉?!彼粗?,眼神前所未有的認(rèn)真,“這件事,除了你我,還有第三個人知道嗎?”
我搖了搖頭:“沒有?!?/p>
“好?!彼c了點頭,像是在下一個重大的決定,“從現(xiàn)在開始,我需要你做我的眼睛和耳朵。幫我盯緊蘇銘的一舉一動。他見了什么人,去了哪里,和誰通過電話,我全部都要知道。”
這不是請求,是命令。
我看著他,問出了我心中最大的疑問:“為什么?你和他……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他憑什么這樣對你?”
顧言靠回椅背,閉上眼,臉上露出一絲極度的疲憊。
“因為我這條命,是他父親救的?!彼従忛_口,聲音里帶著一種宿命般的無力感,“十年前,我還沒出道,只是個窮學(xué)生。我母親重病,需要一大筆錢做手術(shù)。我走投無路,是蘇銘的父親,盛世集團的董事長蘇正德,匿名資助了我們。直到我母親去世,我才知道是他。他只有一個要求,讓我簽一份長達十年的‘合約’?!?/p>
“什么合約?”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是演藝合約。”顧言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是一份‘陪伴’合約。蘇銘有很嚴(yán)重的躁郁癥,情緒極不穩(wěn)定,會自殘,甚至有暴力傾向。我是蘇正德為他找的‘藥’。我的任務(wù),就是陪著他,安撫他,成為他的情緒穩(wěn)定劑。這十年里,我不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有緋聞,不能有任何越軌的行為。我的一切,都必須以他為中心。他開心的時候,我是他的朋友;他不開心的時候,我就是他的出氣筒?!?/p>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設(shè)想過無數(shù)種可能,金錢交易,感情糾葛,甚至是被迫屈服。但我萬萬沒想到,真相竟然是如此荒誕和殘酷。
他不是被包養(yǎng)的金絲雀,他是被鎖在病人身邊的、有血有肉的鎮(zhèn)定劑。
“我的事業(yè),也是蘇家給的?!鳖櫻岳^續(xù)說,“他們把我捧上神壇,讓我成為一個完美無瑕的偶像。因為在他們看來,蘇銘身邊的人,必須是干凈的,完美的。但同時,他們也用這份恩情和這份事業(yè),給我打造了一個永遠也無法掙脫的籠子。我越成功,就越離不開他們。我越光鮮,就越要活在他們的陰影之下?!?/p>
“合約……快到期了吧?”我輕聲問。十年之期,應(yīng)該就是最近了。
“下個月?!鳖櫻员犻_眼,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還有最后一個月。所以蘇銘急了。他怕我這只聽話的鳥,真的會飛走。所以他開始用各種方式警告我,羞辱我,想讓我記起,我到底是誰的‘所有物’?!?/p>
我終于明白了。
蘇夫人的畫,是顧言的一次試探。他想看看蘇家女主人的態(tài)度。而蘇夫人的回答,既是同情,也是警告——她同情這只鳥,但她也無力打破這個鳥籠。
而蘇銘的出現(xiàn)和威脅,則是蘇家最直接的、最不加掩飾的警告。
“你想怎么做?”我問他。
“我要拿回屬于我的一切?!鳖櫻钥粗?,眼神堅定得像一塊燒紅的烙鐵,“不是作為蘇家的附屬品,而是作為顧言。我要他蘇家知道,鳥飛走了,就再也不會回頭。籠子,也該被砸了?!?/p>
“我?guī)湍恪!蔽規(guī)缀跏敲摽诙觥?/p>
這一刻,我忘了我的初衷,忘了我是來挖驚天大瓜的。我只看到一個被命運的枷鎖捆綁了十年的人,正在試圖用盡全身力氣,去掙脫它。而我,想成為幫他遞上那把鉗子的人。
“屠龍行動”的目標(biāo),在這一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
我要屠的,不是顧言這條“龍”。
而是困住他的、那條更龐大、更黑暗的惡龍。
顧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驚訝,有感動,最終化為一種全然的信任。
“林曉,”他說,“這件事很危險。蘇家的勢力,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你現(xiàn)在退出,還來得及?!?/p>
我笑了,搖了搖頭:“我這人沒什么優(yōu)點,就是膽子大。而且,我的專業(yè)告訴我,越是看似堅不可摧的堡壘,內(nèi)部的裂縫就越多。蘇銘,就是那條最大的裂縫?!?/p>
一個有嚴(yán)重躁郁癥的、行事乖張的集團繼承人,他本身就是一顆定時炸彈。
“好?!鳖櫻脏嵵氐攸c了點頭,“從今天起,我們是盟友?!?/p>
接下來的日子,我正式開啟了我的“雙面間諜”生涯。
在顧言面前,我是他最信任的軍師和情報官。我利用我所有的八卦人脈和黑客技術(shù),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開始全方位監(jiān)控蘇銘。他的行蹤、他的消費記錄、他每一通非加密的電話,都源源不斷地匯集到我的電腦里。
而在團隊其他人面前,我依舊是那個手腳麻利、沉默寡言的生活助理。我完美地處理著顧言的日常工作,將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不讓任何人看出異樣。
顧言也開始了他的部署。他以籌備新專輯為由,推掉了大部分的商業(yè)活動,將自己關(guān)在工作室里。我知道,他是在為即將到來的決戰(zhàn)積蓄力量。
隨著我對蘇銘的監(jiān)控越來越深入,一個更讓我震驚的秘密,漸漸浮出了水面。
蘇銘雖然行事囂張,但在集團業(yè)務(wù)上,卻被他父親蘇正德壓得死死的,根本接觸不到核心。他名下只有一個看似光鮮的投資公司,但做的都是一些不溫不火的項目。
然而,我發(fā)現(xiàn)他的公司最近有一筆數(shù)額巨大的資金,流向了一個海外的空殼公司。這筆錢的流向非常隱秘,繞了好幾個圈子。我花了整整一周的時間,才順藤摸瓜,查到了這筆錢的最終用途。
當(dāng)我看到調(diào)查結(jié)果的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筆錢,被用來秘密收購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的股份。而這家公司,正在研發(fā)一種新型的、尚未獲批上市的精神類藥物。這種藥物,據(jù)說對治療躁郁癥有奇效,但因為存在巨大的、不可控的副作用,一直被卡在臨床試驗階段。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中升起。
我立刻調(diào)轉(zhuǎn)方向,開始調(diào)查蘇正德的健康狀況。果然,我查到,蘇正德患有嚴(yán)重的心臟病,近年來身體狀況每況愈下,一直在用藥物維持。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全部串聯(lián)了起來。
蘇銘在背著他父親,搞這種危險的藥物。他不是為了治病。他是想用這種藥,來證明他父親對他的判斷是錯的,甚至……我不敢再想下去。
而更讓我毛骨悚然的是,我查到,蘇銘投資的那家公司,最大的股東,竟然是華姐!
那個一手將顧言捧上神壇的、雷厲風(fēng)行的王牌經(jīng)紀(jì)人華姐!
她竟然和蘇銘是一伙的!
這個發(fā)現(xiàn),像一道晴天霹靂,將我所有的計劃和認(rèn)知都劈得粉碎。
我一直以為,華姐是顧言這邊的人,是顧言可以信任的、最堅實的后盾??涩F(xiàn)在看來,她從一開始,就是蘇家安插在顧言身邊的、最深的監(jiān)視者和執(zhí)行者!
顧言這十年,一直活在一個巨大的騙局里。他身邊最親近的人,都是牢籠的看守者。
我立刻將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了顧言。
他聽完后,沉默了很久。我能看到他眼中的震驚和痛苦,但很快,那份痛苦就變成了一種冰冷的、燃燒的火焰。
“原來是這樣?!彼吐曊f,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嘲,“我早就該想到的。這十年,無論我做什么,蘇銘總能第一時間知道。我一直以為是蘇正德的安排,沒想到,是她?!?/p>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這種滋味,一定比被敵人傷害更痛。
“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我急切地問,“計劃要不要改變?華姐知道了多少?”
“不,計劃不變?!鳖櫻蕴痤^,眼中閃爍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厲,“不僅不變,我還要給她加一把火?!?/p>
他看著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林曉,幫我放一個消息出去。就說,我準(zhǔn)備在合約到期的那天,召開記者會,宣布退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