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站在青瓦老宅前時,梅雨季的雨絲正斜斜地打在他的眼鏡片上。
銅制門環(huán)上的綠銹被雨水浸得發(fā)亮,像塊凝固的青苔。他掏出那串沉甸甸的鑰匙,
金屬碰撞聲在空蕩的巷子里格外清晰——這是律師上周寄來的,
說他那位素未謀面的祖母去世了,留給他這棟在地圖上都快找不到標記的老宅。
“吱呀”一聲,木門軸發(fā)出垂死的呻吟。門廳里飄來股潮濕的霉味,混雜著淡淡的檀香,
像有人剛熄滅了供桌上的香燭。林深按亮手機電筒,光柱掃過積灰的八仙桌,
桌角擺著個青瓷香爐,里面的香灰還保持著被掐滅的形狀,仿佛下一秒就會重新燃起。
他對著手機里的備忘錄翻了翻,律師特意標注過:“閣樓有重要物品,需妥善保管”。
作為懸疑小說作者,林深對這種老房子里的“重要物品”天然敏感,
總覺得那背后藏著一肚子沒說出口的故事。樓梯扶手裹著層黏手的包漿,
每踩一步都能聽見木頭深處傳來的“咯吱”聲,像有什么東西在地板下磨牙。
二樓回廊的墻上掛著幅泛黃的照片,相框玻璃裂了道縫,里面的女人穿著舊式旗袍,
眉眼間竟和林深有幾分相似。他伸手想去擦相框上的灰,指尖剛碰到玻璃,
樓下突然傳來“哐當”一聲——像是廚房的鐵鍋掉在了地上。林深攥緊手機電筒,
光柱在黑暗里抖得像根琴弦。這棟樓明明空了三十年,窗戶都從里面釘死了,
怎么會有東西自己掉下來?他輕手輕腳地往下走,樓梯板的呻吟聲在寂靜里被放大了十倍,
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臟上。廚房的門虛掩著,門縫里透出點微光。林深推開門的瞬間,
手電筒的光撞在對面的碗柜上,反射出密密麻麻的光斑——那是碗柜玻璃上貼的剪紙,
全是些孩童模樣的小人,手里都舉著蓮花燈。而地上,一口銹跡斑斑的鐵鍋正倒扣著,
旁邊散落著幾片碎裂的瓷碗碴?!罢l在這兒?”林深的聲音在廚房回蕩,
撞在瓷磚上又彈回來,變得有些陌生。沒人應(yīng)答。只有水槽里的滴水聲,
“嗒、嗒”地敲著搪瓷盆,像只看不見的手指在計數(shù)。林深踢了踢地上的鐵鍋,
鍋底沾著層黑垢,邊緣還卡著根灰白的頭發(fā)。他突然想起律師說的,
祖母去世時已經(jīng)八十七歲了?;氐綐翘菘跁r,他發(fā)現(xiàn)那張女人的照片掉在了地上,
相框裂得更厲害了。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行小字:“婉卿,1953年春”。
這大概就是他的祖母。林深撿起照片,指尖觸到背面的字跡,突然覺得掌心一陣發(fā)燙,
像是握著塊剛從灶膛里取出來的炭。重新爬上閣樓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
閣樓木門上貼著張褪色的門神,半邊臉被蟲蛀得只剩黑洞洞的眼眶。林深推開門,
一陣風(fēng)突然從窗縫鉆進來,卷起地上的紙屑。電筒光晃過墻角的舊衣柜,鏡面蒙著灰,
卻能模糊照出他的影子——還有個更小的影子,貼在他背后。林深猛地回頭,
閣樓里只有蛛網(wǎng)在搖晃。他深吸口氣,自嘲是趕稿熬出了幻覺。作為懸疑小說作者,
他筆下的鬼怪能嚇得讀者連夜開著燈睡覺,可現(xiàn)實里這點動靜就足夠讓他心跳失序。
雨下得更急了,敲打著閣樓的鐵皮天窗。林深彎腰去撿那堆被風(fēng)吹散的紙,
指尖剛觸到最上面那張,耳邊突然響起個童聲,細得像根線:“搖啊搖,
搖到外婆橋……”他觸電似的彈起來,電筒光瘋狂掃射。天窗緊閉著,
雨珠在玻璃上蜿蜒成猙獰的紋路,哪有什么孩子?可那歌聲還在響,像是從墻縫里滲出來的,
每個字都裹著水汽:“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林深抓起墻角的掃帚,
后背抵著冰冷的墻壁。他確定這不是幻聽——那歌聲太真切了,甚至能聽出孩童特有的跑調(diào),
尾音還帶著點奶氣的拖長。可整棟樓明明只有他一個人。歌聲突然停了。閣樓里只剩下雨聲,
還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林深慢慢挪到窗邊,推開條縫。巷子里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發(fā)黑,
對面的墻根蹲著只白貓,正歪著頭看他,琥珀色的瞳孔在雨幕里亮得詭異。他關(guān)上天窗,
轉(zhuǎn)身時踢到個木箱。箱子是梨花木的,鎖扣上纏著圈紅繩,繩結(jié)打得很特別,
像只攥緊的拳頭。林深蹲下來,發(fā)現(xiàn)箱蓋上刻著些模糊的花紋,
仔細看竟是群圍著篝火的孩子,手里都舉著同樣的紅繩?!皠e碰那個。
”蒼老的聲音嚇得林深差點坐到地上。他猛地回頭,看見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站在樓梯口,
背簍里裝著剛割的艾草,水珠順著草葉滴在樓板上,暈出深色的圓點?!澳??
”“我是隔壁的張婆?!崩咸墓照群V篤地敲著地板,“這宅子空了三十年,
你是林家的孫子?”林深點頭時,張婆的目光正死死盯著那個木箱,
眉頭皺成個疙瘩:“你祖母沒跟你說過?這閣樓里的東西不能動?!薄拔覐臎]見過她。
”林深想起律師說的,祖母晚年獨居,性格孤僻,鄰居都很少打交道。張婆突然壓低聲音,
拐杖往木箱方向點了點:“這里頭鎖著東西呢。三十年前,巷子里丟過個孩子,
就愛在這兒唱那首童謠……”她的話沒說完,閣樓里又響起了歌聲。這次更近了,
像是貼著林深的耳朵:“寶寶吃了睡大覺,醒來不見外婆了……”張婆的臉瞬間白了,
轉(zhuǎn)身就往樓下走,背簍里的艾草掉出來好幾根:“天快黑了,我得回去了。
”她的拐杖在樓梯上敲出慌亂的節(jié)奏,“記住,別打開那個箱子!”歌聲在她消失后又停了。
林深盯著那個木箱,紅繩在昏暗的光線下像條凝固的血痕。
他突然想起剛才在鏡中看到的小影子,心臟猛地一縮——那影子的高度,正好到他腰際,
像個五六歲的孩子。當晚林深沒敢睡閣樓。他在主臥鋪了張行軍床,臨睡前檢查了三遍門窗。
可凌晨三點時,他還是被那歌聲吵醒了。這次它穿透了樓板,清晰地從頭頂傳來:“外婆橋,
搖啊搖,橋下河水紅通通……”林深抓起手機沖到閣樓,推開門的瞬間,歌聲戛然而止。
月光從天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塊菱形的亮斑,那個木箱就擺在光斑中央,
紅繩不知何時散開了,鎖扣虛掩著。他走過去,手指懸在箱蓋上。里面到底是什么?
是祖母藏的東西,還是……張婆說的那個失蹤的孩子?木箱被掀開時,
一股甜膩的氣味涌了出來,像腐爛的麥芽糖。林深打開手機電筒,
光柱掃過箱內(nèi)——里面沒有骸骨,沒有詭異的玩偶,只有本牛皮封面的日記,
還有個扎著紅繩的布偶娃娃,娃娃的眼睛是用黑紐扣縫的,正直勾勾地盯著他。
日記的紙頁發(fā)脆,第一頁的字跡娟秀,寫著“1987年6月12日”。
林深坐在地板上翻看起來,祖母的字跡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潦草,到最后幾頁幾乎認不出。
“阿禾今天又來蹭糖吃,梳著兩條小辮子,像個福娃娃?!薄八锪R她野,可這孩子眼睛亮,
笑起來能照亮整間屋?!薄跋锟诘耐跄窘晨窗⒑痰难凵癫粚?,得提醒她娘看緊點?!卑⒑??
林深的手指頓在紙頁上。這應(yīng)該就是張婆說的那個失蹤的孩子。
記著她的瑣事:掉了顆門牙、學(xué)會了新童謠、偷摘了隔壁的梔子花……直到7月15日那天,
字跡突然變得凌亂:“她今天穿了件紅裙子,像團小火苗。我說閣樓有糖,
讓她等我拿鑰匙……”“樓下傳來王木匠的聲音,我慌了神,
把鑰匙掉在了……”“她怎么哭了?我說過別碰那個衣柜的……”后面的字跡被墨水暈染開,
變成片模糊的黑。林深翻到下一頁,發(fā)現(xiàn)那幾頁被人硬生生撕掉了,
紙邊還留著參差不齊的齒痕,像被牙齒咬過。他對著光舉起日記,
想看看有沒有透過來的字跡,卻在紙頁邊緣發(fā)現(xiàn)點暗紅色的痕跡,像干涸的血跡。
他抬頭看向那個舊衣柜,鏡面反射著天窗透進來的月光,像塊蒙著血的冰。林深慢慢走過去,
手指撫過衣柜的銅鎖——鎖是開著的。鎖孔里卡著點布料的碎屑,紅得像火苗?!斑青?,
柜門被拉開的瞬間,那童聲又響了起來,這次帶著哭腔:“外婆,
我怕……”衣柜里掛著幾件老式棉襖,樟腦丸的氣味嗆得人喉嚨發(fā)緊。林深伸手撥開衣服,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衣柜底板上有塊木板顏色格外淺,邊緣還留著撬動的痕跡。
他深吸口氣,雙手扣住木板邊緣用力一掀,木板應(yīng)聲而開,露出個黑漆漆的洞。
電筒光往下照去,洞里鋪著塊紅布,上面放著只小布鞋,
鞋面上繡著朵褪色的梔子花——和日記里寫的一樣。鞋邊還散落著幾顆水果糖,
糖紙已經(jīng)黏成了塊,透過透明的糖衣,能看見里面的糖早就化成了深褐色的硬塊。
歌聲突然拔高,尖銳得像玻璃碎裂:“你為什么不救我?!”林深猛地后退,撞在木箱上。
布偶娃娃從箱里滾出來,紐扣眼睛正好對著洞口,仿佛在無聲地控訴。
他終于明白祖母為什么獨居三十年,
為什么把鑰匙留給素未謀面的孫子——她是在用余生贖罪。三十年前,
她讓那個叫阿禾的女孩在閣樓等糖吃,自己卻因為害怕王木匠(或許是怕他發(fā)現(xiàn)女孩偷東西,
或許有更深的隱情)而鎖了門。等她回來時,女孩已經(jīng)掉進了衣柜下的暗洞,而她因為恐懼,
竟將這一切掩蓋了過去。雨不知何時停了。林深坐在閣樓地板上,看著那本殘缺的日記,
突然發(fā)現(xiàn)最后一頁空白處有行極淡的字跡,像是用指甲刻的:“歌聲停了,她才會走。
”他拿起那個布偶娃娃,娃娃的肚子里塞著團棉花,摸起來硬硬的。林深拆開縫線,
里面掉出張泛黃的糖紙,上面印著早已停產(chǎn)的水果糖圖案。
糖紙背面用鉛筆寫著個歪歪扭扭的“禾”字。“搖啊搖,
搖到外婆橋……”他輕輕哼起那首童謠,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唱到第三句時,
閣樓里似乎有什么東西輕輕嘆了口氣,隨后一切歸于寂靜。第二天清晨,林深報了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