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囚營的日子,像沉在冰冷的泥沼里,緩慢而窒息地流淌。
每一天都重復著絕望的基調(diào):在鞭笞和咒罵中醒來,吃著豬食不如的餿飯。
在狹窄污穢的營房里拖著沉重的鐐銬活動著僵硬的筋骨,忍受著傷口的疼痛和同伴無聲無息的死亡。
然后在疲憊和寒冷中蜷縮著等待下一個黎明——
或者下一次被驅趕向死亡的戰(zhàn)場。
老疤的傷很重。
斷掉的肋骨讓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撕裂般的疼痛,咳出的痰里時常帶著血絲。
他那原本粗壯的體格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臉上的刀疤也失去了往日的兇悍,只剩下病態(tài)的灰敗。
但他骨子里的那股狠勁還在,罵起王閻王和這鬼地方依舊中氣十足,只是罵完之后,喘息的時間更長。
李策成了三人小團體里唯一還算行動自如的人。
他默默地承擔了更多。
每天領那點可憐的、連豬食都不如的飯食,他會盡量把里面為數(shù)不多的、勉強能稱作“干貨”的東西挑給老疤和趙鐵柱。
他用自己的破布條幫趙鐵柱清洗、包扎那條深可見骨的腿傷——
沒有藥,只能用冰冷的雪水沖洗,再用布條死死勒住,希望能阻止?jié)€。
“小子…
別…別費勁了…
”老疤看著李策笨拙地給趙鐵柱包扎,喘著氣說,“這地方…爛條腿…就是等死…
省點力氣…
管好你自己…”
趙鐵柱臉色蒼白,疼得滿頭冷汗,卻咬著牙沒哼出聲,只是對李策投去感激的目光。
李策沒說話,只是把布條又用力勒緊了一些。
等死?
老子偏不!
疤叔不能死,鐵柱…也得活!
多個人,多份力,在這鬼地方,一個人活不下去!
懷里的那本殘書,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念想和秘密。
他不敢在白天人多眼雜的時候拿出來。
只有在夜深人靜,營房里鼾聲、磨牙聲和痛苦的呻吟聲交織成一片時,他才敢借著墻壁高處那個巴掌大的。
透進些許月光的通風口投下的微弱光線,或者干脆就在絕對的黑暗中,用手指去觸摸、感受那本凍得硬邦邦的書。
書頁被血水、污泥徹底浸透、凍硬、黏連在一起,像一塊粗糙冰冷的板磚。
黑暗中,他小心翼翼地用凍得生疼的指甲,一點點摳著書頁的邊緣,試圖將它們分開。
每一次用力,都伴隨著細微的、書頁纖維撕裂的“嗤啦”聲。
在這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讓他心跳加速,不得不停下來,警惕地傾聽周圍的動靜,確認無人察覺。
該死…
粘得太死了…
像凍在一起的死人皮…
這鬼畫符…到底是什么?
他的指尖觸摸著那些凹凸不平的線條圖案,冰冷而陌生。
那些蝌蚪般的文字,更是如同天書。
看不懂…全他娘的看不懂!
廢物!撿回來個廢物!
挫敗感像毒蛇啃噬著他的心。
但他沒有放棄。
白天,在獄卒的監(jiān)視下拖著鐐銬活動時,他的腦子也沒有停。
他強迫自己回憶戰(zhàn)場上看到的每一個細節(jié):蒼狼騎兵沖鋒的隊形,那如同潮水般涌來的壓迫感。
督戰(zhàn)隊射殺潰兵的冷酷;老兵老疤在混亂中砍馬腿、戳人下陰的狠辣實用。
甚至自己用那根破木矛捅死蒼狼兵時,對方身體的反應和倒下的方向…
這些血腥混亂的畫面碎片,在他腦海里反復翻滾、拼湊。
漸漸地,他模糊地意識到:打仗,好像不是光靠蠻力往前沖。
那些狼崽子沖起來,看著亂,但好像又有那么點…章法?
一天深夜,當他再一次用指甲費力地撬開一小片粘連的書頁,指尖觸摸到下面一張相對完整的圖案時,他愣住了。
那圖案畫得極為簡單,就是幾個歪歪扭扭的圓圈和箭頭。
圓圈代表什么?
箭頭又指向哪里?
他完全不懂。
但就在那一刻,他腦海里猛地閃過白天看到的一幕:幾個蒼狼騎兵在追擊一小隊潰散的死囚時。
沒有一窩蜂沖上去,而是分成兩股,左右包抄,像一把張開的鉗子,瞬間就把那幾個死囚夾在了中間絞殺!
鉗子…
包抄…
李策的心跳驟然加速!
他死死盯著黑暗中那粗糙紙頁上模糊的圓圈和箭頭!
像!
太像了!
這鬼畫符…畫的是這個?
打仗的法子?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激動和荒謬的戰(zhàn)栗感瞬間傳遍全身!
他像在無盡的黑暗中,突然抓住了一根若有若無的蛛絲!
盡管依舊看不懂文字,但這簡單的圖案,如同在他混沌的腦海中投入了一顆石子,蕩開了漣漪。
他開始瘋狂地回憶戰(zhàn)場上所有關于。
“隊形”和“移動”的碎片。
蒼狼人那種看似混亂實則有序的沖擊。
守城時,城墻上士兵排成幾排,輪番放箭的節(jié)奏。
甚至王閻王驅趕死囚時,讓他們排成松散的一排往前沖,其實也是一種最原始、最愚蠢的“陣”!
他開始在白天無人注意的角落里,用腳尖在污穢的泥地上,悄悄畫著那些歪歪扭扭的圓圈和箭頭,想象著它們代表的人和馬。
他嘗試著理解“分開”、“合攏”、“前沖”、“迂回”
這些簡單的動作在戰(zhàn)場上意味著什么。
分開…
像狼崽子包抄…
合攏…就是咬死獵物…
箭頭沖前是打…
箭頭拐彎…是繞到后面捅刀子?
他如同一個牙牙學語的嬰孩,在血腥和死亡的啟蒙下,艱難地解讀著這來自死人堆的、最原始的戰(zhàn)爭密碼。
他的異常舉動,沒有逃過身邊人的眼睛。
“李…李兄弟,”
一天,趙鐵柱趁著老疤睡著,壓低聲音,帶著一絲猶豫和探究。
“你…你在地上劃拉的那些…
是啥?”
李策的動作猛地一僵,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刀,冷冷地掃向趙鐵柱。
他看見了?
這書生想干什么?
告密?
趙鐵柱被他看得一哆嗦,連忙擺手,聲音更低,帶著急切:“別…別誤會!
我沒別的意思!
我就是…就是看你畫的東西…
好像…有點像…
像古書上提過的…陣圖?”
“陣圖?
”李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警惕,“你認得?”
“不…不認得具體的?!?/p>
趙鐵柱連忙搖頭,指了指自己的腿,苦笑,“我以前在城里書鋪當過學徒,打雜的時候…
翻過幾本講打仗的閑書…
里面有些圖…畫著圈圈線線的…
說是排兵布陣…就是看不懂…
也記不清了…
”他看著李策依舊冰冷的眼神,補充道,“李兄弟,我趙鐵柱雖然是個頂罪的倒霉蛋,但還知道好歹!
你和疤叔救了我的命!
我要是做那等豬狗不如的事。
天打雷劈!”
李策盯著趙鐵柱的眼睛看了半晌。
那里面除了虛弱、痛苦,還有一絲讀書人特有的、尚未被這死囚營徹底磨滅的真誠。
他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放松了一點,但語氣依舊冰冷:“不該看的別看,不該問的別問。
想活命,就管住眼睛和嘴?!?/p>
趙鐵柱用力點頭:“明白!
李兄弟放心!
”他頓了頓,看著李策依舊在地上無意識劃動的腳尖,猶豫了一下。
還是小聲說道:“我…我就記得一點…書上說…打仗…人多不一定贏…
得…得會‘分’、‘合’…
像…像手抓沙子,捏緊了反而漏…
張開手指…才能按住…”
“分…合…”
李策咀嚼著這兩個簡單的字,眼神閃爍。
趙鐵柱的話,像一塊石頭,砸進了他剛剛因那殘破圖案而泛起漣漪的心湖,激起了更大的浪花。
他不再理會趙鐵柱,低下頭,繼續(xù)用腳尖在地上劃拉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號,腦海里翻騰著“鉗子”、“包抄”
“分開”、“合攏”的念頭,與那兵書上模糊的圖案一點點印證。
一絲微弱的、名為“希望”的東西,如同在凍土下艱難鉆出的草芽,在他心中悄然萌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