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深秋流感來勢洶洶。Alex所在的幼兒園成了重災區(qū)。小家伙也沒能幸免，某天傍晚從幼兒園回來就蔫蔫的，小臉燒得通紅，咳嗽聲又重又急，像只可憐的小貓。
家庭醫(yī)生來看過，開了藥，說是病毒性感冒，需要靜養(yǎng)觀察。蘇晚請了假，寸步不離地守著，夜里幾乎不敢合眼。退燒藥吃下去，體溫降下去幾個小時，又很快反彈上來，反反復復。
第三天夜里，情況突然加劇。Alex咳得幾乎喘不上氣，小胸膛劇烈起伏，嘴唇甚至開始發(fā)紺。
“Alex！Alex！看著媽咪！”蘇晚抱著滾燙的小身體，聲音嚇得變了調，拍著他的背，那咳嗽聲像是要把他小小的肺都咳出來。
她抖著手摸出手機，想再打給家庭醫(yī)生，卻發(fā)現(xiàn)對方電話無法接通。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她——巴黎的深夜，她一個人，帶著一個病情危急的孩子！
叫救護車？等待的時間漫長到足以讓她崩潰。
幾乎是沒有經過思考的，求生般的本能讓她手指自動撥出了一個她以為早已刪除、卻早已刻在骨子里的號碼。
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被接起。
“……蘇晚？”周靳白的聲音帶著一絲被驚擾的睡意，但更多的是一種立刻繃緊的警覺。她從未主動給他打過電話。
“周…周靳白……”蘇晚的聲音破碎不堪，混雜著孩子劇烈的咳嗽聲和她的哽咽，“Alex……Alex他……”
地址幾乎是語無倫次地報了出去。
電話那頭沒有任何多余的問話，只有一句短促至極的：“等著?！?/p>
不到十分鐘，刺耳的剎車聲撕裂了公寓樓下的寂靜。沉重的腳步聲以驚人的速度沖上樓梯。
蘇晚抱著孩子剛打開門，周靳白就一步跨了進來。他顯然是匆忙趕來的，頭發(fā)微亂，身上只穿了件襯衫，外套甚至都沒扣，呼吸間帶著夜風的寒氣。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她懷里那個咳得渾身抽搐、臉色發(fā)紫的孩子臉上，瞳孔驟然一縮。
“怎么回事？！”他聲音緊繃，伸手想去碰孩子，又在看到蘇晚蒼白絕望的臉時硬生生頓住。
“不知道……突然就……”蘇晚的眼淚決堤般涌出，所有的堅強在孩子的危急和這個男人的突然出現(xiàn)面前，碎得干干凈凈。
周靳白臉色鐵青，沒有任何猶豫，一把從她懷里接過孩子。他的動作有些僵硬，卻異常穩(wěn)當，用大衣將Alex裹緊。
“去醫(yī)院。跟我車！”
他抱著孩子轉身就往樓下沖，蘇晚踉蹌著抓起包跟上。
黑色的跑車在巴黎深夜的街道上瘋了一樣疾馳，連闖紅燈，引擎的轟鳴聲如同野獸的咆哮。周靳白一手控著方向盤，一手拿著電話，用最快語速的法語聯(lián)系著醫(yī)院和醫(yī)生，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蘇晚抱著再次因為劇烈咳嗽而痛苦蜷縮的Alex坐在后座，看著前方男人緊繃的側臉和那雙死死盯著路面、泄露出一絲驚惶的眼睛，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撞了一下。
這一刻，沒有算計，沒有隔閡，只有作為一個父親最本能的恐懼和決斷。
醫(yī)院急診門口，早有醫(yī)護團隊嚴陣以待。周靳白車剛停穩(wěn)，醫(yī)護人員就沖上來，小心翼翼地從蘇晚懷里接過孩子，迅速推向急救室。
周靳白大步跟上，卻被護士攔在了急救室外。
門砰地關上，隔絕了內外。
走廊里只剩下他們兩人。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彌漫開來。
蘇晚腿一軟，幾乎要癱倒在地。周靳白下意識地伸手扶住她，觸手一片冰涼，她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
他扶著她到旁邊的長椅坐下，自己也跌坐在一旁。兩人都沒有說話，空氣中只剩下壓抑的喘息聲和遠處儀器隱約的滴答聲。
蘇晚雙手捂著臉，肩膀劇烈地顫抖，無聲地流淚。
周靳白看著她，又死死盯著急救室那盞亮起的紅燈，下頜線繃得如同冷硬的石頭。他放在膝蓋上的手，緊緊攥成拳頭，骨節(jié)泛白，微微發(fā)抖。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漫長如同凌遲。
不知過了多久，急救室的門開了。
醫(y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
兩人幾乎同時彈起來沖過去。
“急性喉炎，伴有支氣管痙攣。再晚一點就很危險了?！贬t(yī)生語氣嚴肅，“已經用了藥，做了霧化，現(xiàn)在情況穩(wěn)定了，需要住院觀察幾天?！?/p>
巨大的虛脫感瞬間席卷了蘇晚，她晃了一下，被周靳白牢牢扶住。
“謝謝醫(yī)生?！敝芙椎穆曇羯硢〉脜柡?。
病房是獨立的單間，安靜而整潔。Alex躺在病床上，小小的身子陷在白色的被子里，因為藥物作用睡著了，呼吸雖然還有些急促，但已經平穩(wěn)了許多，臉上的紺紫色也褪去了，只剩下高燒后的潮紅。
蘇晚坐在床邊，輕輕握著他插著留置針的小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仿佛一錯眼孩子就會消失。
周靳白站在稍遠一點的窗邊，沉默地看著這一幕。窗外的天色已經蒙蒙亮，在他身上投下一層灰白的光暈。
他慢慢走過來，腳步很輕，停在床尾。
他的目光落在Alex因為輸液而微微腫起的手背上，那細小的、脆弱的血管上貼著膠布。孩子的睫毛上還沾著哭過的淚珠，睡得并不安穩(wěn)，偶爾還會抽噎一下。
一種前所未有的、尖銳的心疼和后怕，狠狠擊中了他。
他幾乎不敢想象，如果蘇晚沒有打那個電話，如果他沒有及時趕到，如果……
他緩緩伸出手，動作極其輕柔，用指腹極其小心地、碰了碰Alex滾燙的額頭，將那縷被汗水濡濕的軟發(fā)撥開。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脆弱。
這是他周靳白的兒子。
差一點，就因為他的混蛋和疏忽，因為那些該死的驕傲和隔閡，而陷入不可挽回的危險。
蘇晚抬起頭，看向他。
四目相對。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充滿了疲憊和后怕，卻沒有了往日的尖銳和恨意，只有一種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絲極其復雜的松動。
周靳白的喉嚨動了動，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所有的話語在此時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只是看著她，目光深沉，里面翻涌著太多情緒——悔恨、后怕、慶幸，還有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定義的、沉甸甸的東西。
他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轉身，默默地退出了病房，輕輕帶上了門。
他把空間留給了她和孩子。
蘇晚看著那扇關上的門，怔了很久。
然后，她重新低下頭，將臉頰輕輕貼上孩子依舊發(fā)燙的額頭，閉上了眼睛。
門外，周靳白并沒有離開。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緩緩滑坐到走廊的長椅上，將臉埋進掌心。
肩膀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
晨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那一刻，某些堅硬如鐵的東西，在孩子急促的咳嗽聲和女人絕望的眼淚里，終于徹底碎裂、消融。
而某些新的、陌生的、柔軟的東西，正掙扎著破土而出。
戰(zhàn)爭的硝煙似乎散去了。
但真正的考驗，或許才剛剛開始。醫(yī)院走廊的消毒水氣味頑固地黏附在鼻腔里。周靳白坐在長椅上，脊背挺直，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掌心里似乎還殘留著孩子額頭滾燙的溫度，和蘇晚手臂冰涼的觸感。
急救室那扇門開合間，他窺見的不僅是兒子的危急，更是蘇晚這五年獨自承擔的所有恐懼和無助的冰山一角。差一點……只差一點……
他閉上眼，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再睜開時，眼底那些慣有的掠奪性和暴戾已被一種更深沉、更晦暗的東西取代。他拿出手機，不再是撥打給助理或下屬，而是直接連通了周家老宅的內線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管家恭敬的聲音傳來：“大少爺？”
“福伯，”周靳白的聲音低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書房左邊抽屜最底層，有一個紫檀木的小盒子。想辦法以最快速度，安全送到巴黎我手里?！?/p>
電話那頭的福伯明顯頓了一下，那個盒子他是知道的，是已故老夫人留下的東西，大少爺從未動過，甚至不允許旁人擦拭。但他沒有多問一句，只應道：“是，少爺。我親自去辦。”
掛了電話，周靳白依舊坐在長椅上，像一尊沉默的守護石雕。有護士經過，好奇地看他一眼，被他周身那股生人勿近卻又異常沉寂的氣場懾住，匆匆低頭走開。
他沒有再試圖進入病房。
直到天色大亮，醫(yī)生再次查房出來，確認Alex情況穩(wěn)定，已轉入普通病房觀察，他才緩緩起身。
他沒有進去，只是透過門上的玻璃小窗，看了一眼里面。
蘇晚趴在床邊，似乎累極了，睡著了，手還緊緊握著孩子的。Alex睡得安穩(wěn)了些，小臉褪去了駭人的紺紫，呼吸均勻。
他沉默地看了幾分鐘，然后轉身離開。
*
蘇晚是在下午醒來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病房地板上拉出斑駁的光帶。Alex還在睡，但臉色好了很多，體溫也降了下去。
她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替孩子掖好被角，才注意到床頭柜上多了一個保溫桶。很普通的款式，旁邊放著一套干凈整潔的女士換洗衣物，從內衣到外套，尺寸和風格都是她常穿的。
她愣了一下，打開保溫桶，里面是熬得糯軟噴香的山藥排骨粥，還配了幾樣清淡小菜。溫度正好。
沒有紙條，沒有署名。
但她知道是誰。
心口那處被強行冰封的地方，像是被這溫熱的粥熨帖了一下，泛起一絲酸澀的暖意。她沉默地吃了小半碗，味道很好，是地道的中式做法，不像外面餐廳買的。
之后兩天，周靳白沒有出現(xiàn)。
但每天準時，都會有保溫桶和換洗衣物送來。粥品菜式每天變換，卻都是適合病人和看護者口味的清淡營養(yǎng)餐。夜里會有護士“額外”送來柔軟干凈的薄被和枕頭，說是醫(yī)院的規(guī)定。
第三天，Alex已經能坐起來玩玩具了，精神好了很多，小話癆的本性開始復蘇。
“媽咪，是帥叔叔救了我嗎？”他擺弄著手里的小汽車，忽然仰起臉問。
蘇晚怔住，心臟像是被輕輕捏了一下：“……為什么這么問？”
“我迷迷糊糊的時候，好像看到叔叔了?！盇lex眨著大眼睛，“他抱我抱得好緊，跑得好快哦。像超人一樣?！?/p>
孩子的話單純直接，卻像一顆投入湖心的石子，在蘇晚心里漾開層層疊疊的漣漪。
那個夜晚的混亂和恐慌再次浮現(xiàn)，伴隨而來的，還有周靳白毫不猶豫抱起孩子沖向醫(yī)院的背影，和他盯著急救室門時那雙泄露了驚惶的眼睛。
恨意依舊盤踞在心底最深處，五年來的委屈和艱難不是一次危機就能抹平的。但某些堅硬的認知，確實在孩子稚嫩的話語里，悄然發(fā)生了偏移。
第四天，Alex出院回家。
公寓樓下，那輛熟悉的黑色幻影安靜地停著。周靳白靠在車邊，穿著一件簡單的黑色毛衣，少了些商場上凌厲的鋒芒，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沉郁。
他看到蘇晚抱著孩子出來，站直了身體，目光第一時間落在Alex身上，仔細打量著他的氣色，然后才看向蘇晚，眼神復雜，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Alex認出了他，眼睛一亮，小聲對蘇晚說：“媽咪，是超人叔叔?！?/p>
蘇晚抱著孩子的手緊了緊，沒有走過去，也沒有立刻轉身離開?？諝饽讨环N微妙的張力。
周靳白最終先動了。他打開后備箱，拿出一個大大的紙袋，里面裝滿了各種兒童營養(yǎng)品、玩具和嶄新的繪本。他走上前，在距離她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將紙袋放在地上。
“孩子剛好，需要補充營養(yǎng)?！彼穆曇粲行└蓾?，目光看著Alex，語氣是嘗試性的溫和，“這些……看看有沒有用得上的?！?/p>
Alex好奇地看著那個大袋子，又看看周靳白。
蘇晚沉默著。她看著周靳白，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下巴上甚至冒出了些胡茬，顯得有些憔悴。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一絲不茍的太子爺。
她最終沒有拒絕那個紙袋，只是很輕地說了一句：“謝謝?！?/p>
周靳白像是松了口氣，緊繃的下頜線柔和了些許。他深深看了Alex一眼，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對蘇晚點了點頭，轉身回到了車里。
他沒有立刻離開，直到看著她們走進公寓樓。
晚上，蘇晚在整理那個紙袋時，發(fā)現(xiàn)營養(yǎng)品和玩具下面，壓著一個古樸的紫檀木盒子。
她手指頓了頓，打開盒子。
里面根本不是什么貴重物品。
只有幾樣零碎陳舊的東西：一張邊緣磨損的老照片，上面是年輕時的周老夫人溫柔地抱著年幼的周靳白；一枚磨損嚴重的金屬彈殼，用紅繩穿著；一本邊角卷起的《新華字典》，扉頁上寫著歪歪扭扭的“周靳白”三個字，墨跡早已陳舊發(fā)黃。
還有……一小塊用透明袋子小心裝著的、干枯發(fā)黑的……桂花糕？
盒子最底層，壓著一張對折的便簽紙。
上面是周靳白凌厲卻努力寫得工整的字跡：
「蘇晚：
五年前我混蛋，欠你太多，說對不起太輕。
這盒子里，是我全部、僅有的‘好’的東西。不值錢，但干凈。
我不是求你原諒。
只想告訴你，我不是生來就是塊冷硬的石頭。
Alex的父親，或許……還能學學怎么做個人。
周靳白」
沒有日期，沒有落款。
蘇晚拿著那張便簽紙，看著盒子里那些與他太子爺身份格格不入的、甚至有些可笑的舊物，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得厲害。
她仿佛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周靳白。一個剝離了財富和權勢外殼后，笨拙地、甚至有些可憐地捧出自己內心僅存的一點溫暖和柔軟，試圖證明自己并非無可救藥的男人。
她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
恨意依舊在，警惕也未曾放下。
但那冰封的堤岸，終究是被這笨拙而真誠的暖流，沖開了一道清晰的、無法忽視的裂痕。
她看著床上熟睡的Alex，輕輕嘆了口氣。
或許。
或許真的可以，試著相信一次？紫檀木盒靜靜地躺在桌面上，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蘇晚心湖里激起層層疊疊、無法平息的漣漪。那些陳舊瑣碎的物件，那張笨拙的便簽，將一個完全陌生的、剝去了金錢與權勢外殼的周靳白，猝不及防地推到她面前。
她沉默地坐了許久，直到窗外巴黎的華燈漸次亮起，才緩緩將盒子蓋上，收進了書架最深處，與那本《小王子》放在了一起。像是藏起一個危險的、卻又忍不住想去觸碰的秘密。
之后的日子，周靳白依舊沒有頻繁出現(xiàn)。但他存在的方式，變得無處不在，卻又小心翼翼得不令人反感。
Alex痊愈后回到幼兒園，發(fā)現(xiàn)游樂場多了一套嶄新的、來自瑞士的安全攀爬架，成了所有孩子的最愛。園長笑瞇瞇地說是“一位欣賞孩子們創(chuàng)意的匿名贊助人”所贈。
蘇晚工作室樓下那家咖啡廳，招牌甜品莫名變成了她偏愛的抹茶口味，且每日限量贈送給她和她的團隊。經理的解釋是“新品推廣期”。
甚至有一次，她帶著Alex去盧森堡公園坐小馬車，那匹溫順的老馬突然蹄鐵松動，車夫正束手無策，一個穿著工裝、沉默寡言的男人仿佛從天而降，十分鐘內熟練地處理好一切，又沉默地消失在人群里。Alex只顧著興奮，蘇晚卻看到了不遠處樹蔭下，那輛低調?？康暮谏I車的車窗緩緩升上。
他像一個沉默的守護者，或者說，一個笨拙的觀察者，極有耐心地、一點一點地蠶食著她周圍的空間，卻又嚴格恪守著一條無形的界線，不再越雷池一步。
這種沉默的滲透，比之前強硬的掠奪更讓蘇晚心慌意亂。她發(fā)現(xiàn)自己開始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尋那抹可能的身影，開始會因為收到一份恰到好處、不留痕跡的“匿名”關心而心跳失序。
恨意仍在心底盤踞，但那堅冰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正在不可抑制地松動、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