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李府議事廳光滑的金磚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影。炭火盆燒得正旺,上好的銀骨炭偶爾爆出一兩聲輕微的噼啪響,卻絲毫驅(qū)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凝重。沈恪垂手站在一眾幕僚、管事的隊列最末尾,身上那件臨時換上的深色布袍寬大而陌生,布料摩擦著皮膚,提醒著他與此地的格格不入。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擊著胸腔,仿佛要掙脫束縛。
他知道,李三才讓他列席這場關(guān)于江南鹽稅的重要議事,絕不僅僅是“旁聽”。這是一次試探,一次檢驗,更可能是一次決定他去留的考核。他必須抓住機會,但更要萬分小心。
“諸位,”李三才端坐主位,聲音沉穩(wěn)地開了口,目光掃過全場,“今日所議,乃江南鹽稅積弊。賬目混亂,數(shù)額不符,已成頑疾。誰先來說說?”
議事伊始,依照慣例,眾人需向主官行揖禮。
隊列開始依次向前,行禮,然后退開。動作雖非個個完美,卻也大體規(guī)整。輪到沈恪時,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著王幕僚的教導(dǎo)和雪地中的練習(xí)。然而,或許是連日緊張疲憊,或許是膝蓋舊傷隱痛,又或許是廳內(nèi)無數(shù)道目光帶來的巨大壓力,在他屈膝的瞬間,重心一個不穩(wěn)——
“咚!”
一聲沉悶而突兀的響聲,在落針可聞的廳堂里炸開!他的膝蓋,竟結(jié)結(jié)實實地磕在了冰冷的金磚地上。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持續(xù)了足足兩三秒。
隨即,一聲極力壓抑卻又清晰無比的嗤笑從隊列前方傳來。
“呵。”是張啟。他用象牙骨的折扇輕輕掩著嘴,側(cè)頭對身旁一人低語,聲音卻恰好能讓周圍人聽見,“劉兄,你瞧我這記性,方才竟忘了,這議事廳的金磚,何時改作了演武場的沙地?竟需行此‘大禮’?”
被他稱為劉兄的幕僚立刻接口,語氣帶著十足的揶揄:“張兄此言差矣?;蛟S并非地磚之過,而是沈先生……呃,體魄強健,異于常人,這尋常揖禮,不足以表達其對大人的萬分敬意呢?”
又一人陰陽怪氣地補充:“《禮記》有云,‘跪,拜也,拜,服也’。沈先生這突如其來的一跪,莫非是自覺才疏學(xué)淺,不配與此議,先行請罪?”
低低的、壓抑的竊笑聲如同潮水般在廳內(nèi)蔓延開來。一道道目光——輕蔑的、嘲諷的、看熱鬧的、幸災(zāi)樂禍的——如同芒刺般扎在沈恪背上。他的臉頰猛地?zé)破饋?,血液轟的一下沖上頭頂,耳中嗡嗡作響。他慌忙站起身,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起身時動作的狼狽。
王幕僚站在李三才身側(cè),臉色鐵青,花白的胡子氣得微微發(fā)抖,從牙縫里擠出低斥:“不成體統(tǒng)!朽木不可雕!”聲音不大,卻像鞭子一樣抽過來。
李三才端坐著,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指尖在紫檀木案幾上極輕地叩了一下,淡淡道:“起來吧。議事?!?/p>
這平淡無波的三個字,比任何斥責(zé)都讓沈恪感到無地自容。他低著頭,幾乎是逃也似的退回到角落的陰影里,先前苦練建立起的一點微弱信心,在這一刻崩塌殆盡。恥辱感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議事的焦點很快集中在最棘手的江南鹽稅賬目問題上。負責(zé)此事的錢管家和孫管事立刻吵得面紅耳赤。
錢管家胖乎乎的手指幾乎要戳到賬冊里去:“荒天下之大謬!揚州府去歲核準鹽引一萬三千引,應(yīng)繳稅銀七千八百兩!白紙黑字,鐵證如山!為何入庫記錄僅有四千五百兩?那三千三百兩難道長了翅膀飛了不成?!孫管事,你今天必須給我,給大人,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孫管事瘦削的臉漲得通紅,梗著脖子反駁:“錢胖子你休要血口噴人!倒打一耙!揚州府的稅款分明是分三次解押入庫!最后一次因漕船延誤,今歲開春才到!賬目上批次記得清清楚楚,是你自己老眼昏花,匯總時漏了最后一筆,竟敢誣我虧空?!我看是你戶房自己想昧下這筆銀子!”
“放你娘的屁!入庫記錄在此,只有一筆,就是四千五!”
“是你瞎了!賬冊在此,三筆款項明明白白!”
“你才瞎了!”
“你混蛋!”
爭吵迅速升級,算盤被撥得劈啪亂響,賬冊被翻得嘩啦作響,數(shù)字越對越亂,糊涂賬越算越多。其他幕僚或皺眉不語,或低聲議論,廳內(nèi)亂成一團。李三才的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朝珠,顯然對此積弊已深卻無可奈何的局面感到極度不滿和煩躁。
就在這片混亂與喧囂達到頂峰,幾乎要不可開交之時——
一個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冷靜,帶著一種與周圍格格不入的鎮(zhèn)定,如同冰層破裂的第一聲脆響,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雜:
“或許……可否讓學(xué)生一試?”
瞬間,萬籟俱寂。
所有的爭吵聲、算盤聲、翻書聲、議論聲,戛然而止。
廳內(nèi)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著,“唰”地一下,全部聚焦到了聲音的來源——那個剛剛還因失禮而淪為笑柄、此刻卻不知何時已挺直了脊梁、站在角落陰影與光線交界處的年輕人,沈恪。
張啟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折扇“啪”地一合,嗤笑聲格外刺耳:“沈先生?您方才那‘一鳴驚人’的大禮還未讓人回味夠,此刻又想出什么新花樣了?這是戶部鹽稅的大事,豈是兒戲場所?莫非您那西域奇術(shù),還能點石成金,把虧空變出來不成?” 幾個與他交好的幕僚也紛紛附和,臉上盡是毫不掩飾的鄙夷。
李三才的目光銳利如刀,落在沈恪身上,沉默地審視著。這短暫的幾秒對于沈恪而言無比漫長。終于,李三才緩緩開口,聲音聽不出情緒:“哦?你有辦法厘清這糊涂賬?”
沈恪壓下心中的緊張,迎向那些懷疑、譏誚的目光,語氣盡量保持平穩(wěn):“學(xué)生不敢妄言必成,但愿盡力一試?;蛟S……學(xué)生所知的一些異域算法,能有助于條分縷析?!?/p>
“好?!?李三才抬手,示意將那一大堆混亂的賬冊全部搬到沈恪面前,“予你紙筆。一炷香時間?!?/p>
眾人嘩然,都覺得李大人是不是氣糊涂了,竟把如此重要之事交給一個來歷不明、連禮都行不好的小子。王幕僚更是急得直跺腳,卻又不敢出聲阻攔。
沈恪無視周遭一切懷疑、譏諷的目光。他深吸一口氣,走到廳側(cè)備好的小案前,鋪開宣紙,用鎮(zhèn)紙壓平。他沒有去碰那架沉重的算盤,而是提筆蘸墨,屏息凝神。
他沒有糾纏于具體的、混亂的數(shù)字,而是首先快速瀏覽所有賬冊的格式和記賬邏輯。片刻后,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問題根源在于記賬方法本身!各府縣格式不一,科目混亂,數(shù)字書寫潦草模糊,采用的單式記賬法猶如一團亂麻,根本無法有效進行勾稽核對,極易出錯和舞弊。
他不再猶豫,筆走龍蛇,在雪白的宣紙上畫出一道道清晰的豎線,迅速構(gòu)建起一個結(jié)構(gòu)分明的表格框架。上方預(yù)留標題處寫下“萬歷二十七年江南鹽稅稽核總表”,下方分設(shè)“時間”“地區(qū)”“鹽引核準數(shù)”“應(yīng)繳稅銀”“實繳稅銀”“入庫批次”“差額”“稽核備注”等欄目。欄目清晰,邏輯分明。
接著,他運用強大的心算能力和快速信息抓取能力,如同一個人形掃描儀,將賬冊中的關(guān)鍵數(shù)據(jù)迅速提取、歸類,然后工整地填入表格對應(yīng)的位置。他的動作流暢而專注,全身心沉浸其中,仿佛外界的一切嘈雜都已消失。眾人只見他筆尖飛快移動,數(shù)字被一一摘錄、歸位,那新穎的表格形式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變得豐滿、清晰起來。
原先爭吵的錢管家和孫管事也不由自主地湊了過來,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前所未見的“賬目”。張啟臉上的譏笑漸漸凝固,變成了驚疑不定。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沈恪擱下筆,輕輕吹了吹紙上未干的墨跡。他拿起那張繪制完畢、數(shù)據(jù)填寫完整的表格,走到廳堂中央,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地開口:
“大人,各位先生。賬目已初步厘清。”
他指向表格最后一行匯總數(shù)據(jù):“揚州府稅款差額,并非三千三百兩,而是兩千七百四十五兩。誤差主要源于三處?!?/p>
他的手指在表格上精準地點出三個位置:“其一,揚州府有三筆稅款,共一千兩百兩,因漕運延誤,實際于今歲正月十五才入庫,但揚州原始賬目仍將其計入去歲總額,而我戶房匯總時未能及時發(fā)現(xiàn)此時間差,導(dǎo)致重復(fù)計算,此處差額一千兩百兩?!?/p>
“其二,蘇州府有一筆五百兩的稅款,計提‘運輸損耗’時比例有誤,多計了二百四十五兩,實際應(yīng)繳銀為二百五十五兩,此處誤差二百四十五兩?!?/p>
“其三,湖州府賬目抄錄時出現(xiàn)筆誤,將‘柒仟’誤寫為‘壹仟’,導(dǎo)致實繳銀兩少記錄了六千兩。但湖州府實際入庫銀兩是正確的,僅是賬冊記錄錯誤,此處差額六千兩。綜合三者,正負相抵后,總差額即為兩千七百四十五兩。所有數(shù)據(jù)來源、批次、時間及稽核依據(jù),學(xué)生已在此表‘備注’欄逐一標明。”
他將表格呈給李三才,同時將相關(guān)原始賬冊也翻到對應(yīng)頁碼,一并奉上。
整個議事廳鴉雀無聲,只剩下炭火偶爾的噼啪聲。所有人都被這匪夷所思的速度、清晰無比的結(jié)論和那種聞所未聞的查賬方法驚呆了。
王幕僚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幾乎是搶步上前,拿起賬冊和表格,老花鏡都快戳到了紙上,手指顫抖著逐一核對。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額頭甚至滲出了細汗。片刻之后,他猛地抬起頭,臉上充滿了極度震撼和難以置信的神色,聲音都變了調(diào):“…大人!…分…分毫不差!每一筆都對得上!這…這表格…竟如此神奇?!”
李三才接過表格,目光如電,快速掃過那工整的欄目、清晰的數(shù)據(jù)和嚴謹?shù)膫渥ⅰK哪樕舷仁锹舆^巨大的驚愕,隨即化為難以抑制的欣賞和喜悅,最終猛地一拍案幾,震得茶盞亂響:“好!好一個‘復(fù)式記賬’!好一個‘表格稽核’!條分縷析,追根溯源,一目了然!沈恪,你今日立下大功了!”
他看向沈恪的目光徹底改變,之前的審視、疑慮和因失禮而產(chǎn)生的不快此刻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發(fā)現(xiàn)瑰寶般的熾熱光芒?!按朔ú粌H解了今日之困,若能推廣,于國于民,善莫大焉!”
張啟等人面如死灰,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無形的巴掌狠狠抽過,再也不敢抬頭與沈恪對視。那些原先嘲諷的目光,此刻也全都化為了震驚、敬畏和不可思議。
沈恪深深躬身:“學(xué)生僥幸,偶得此法(意指從西域商人處學(xué)得),能替大人分憂,乃學(xué)生本分。” 他表現(xiàn)得謙遜得體,心中卻長長舒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賭贏了。這一次,他不是靠“方外之人”的虛名,而是憑借實打?qū)嵉哪芰?,真正在這深宅大院中,砸下了一根堅實的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