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僑的來訪,如同在李府上空投下了一片揮之不去的陰云。李恪深知,僅靠扮演一個合格的“侄子”遠遠不夠。那枚冰冷的銅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東廠的羅網(wǎng)只是暫時收起,并未離開。
他的學習進入了近乎自虐的瘋狂狀態(tài)。天未亮便起身,對著銅鏡一遍遍校準作揖、頓首的每一個角度和幅度,將其當作精密實驗來對待。《蘇州府志》《大明輿地全圖》被他翻得卷邊脫線,蘇州府的街巷、橋梁、衙門、乃至知名商鋪的分布,都強行烙印在腦中。他甚至弄來一份詳細的蘇州城區(qū)圖,在上面標記記憶要點。
跟著蘇州來的老媽子學軟語,更是苦差。他摒棄了現(xiàn)代人對“方言”的羞澀感,抓住一切機會練習。吃飯時喃喃自語“吃飯飯”,喝茶時嘀咕“吃茶”,對著水缸糾正“蘇州”、“書院”的發(fā)音,直到喉嚨沙腫,惹得那老媽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恪哥兒,你這般用功,倒像是要考我蘇州府的秀才哩!”
王幕僚將他的努力看在眼里,竹尺早已收起,偶爾路過,會駐足提點一二:“氣發(fā)于丹田,貫于脊柱,而非單靠手臂之力。”“吳語軟糯,非在聲高,而在舌尖吞吐與氣息流轉(zhuǎn)。” 這些點撥,讓李恪少走了許多彎路。一次,他見李恪對著一架廢棄的筒車模型沉思,便道:“此物齒輪崩損,匠人言難以修復,只得廢棄?!?/p>
李恪腦中閃過機械原理,下意識道:“若是將這對直齒齒輪的齒面,稍稍打磨出些許弧度,或許能減少嚙合時的沖擊…只是加工不易?!?他用樹枝在地上畫出簡圖。
王幕僚捻須沉吟:“弧度…類似拱橋之于平橋?倒是在理。將作監(jiān)的巧匠或有用特殊刮刀處理金屬的法子。” 他并未斥其胡思亂想,反而提供了信息,這讓李恪感到一絲鼓舞。
然而,李恪明白,熟記地理、苦練方言、甚至懂點格物,這些最多讓他更像“李恪”,卻不足以讓李三才在未來的某一天,愿意為他硬扛東廠的巨大壓力。他必須展現(xiàn)出無可替代的價值。
機會很快來了。他無意間聽到李三才與戶部一位郎中密談,言語間對漕糧轉(zhuǎn)運途中驚人的損耗(“鼠耗”、“霉變”、“漂沒”)痛心疾首,卻又無可奈何,此乃積年痼疾。
李恪心中巨震!這是他的領(lǐng)域——物流與供應(yīng)鏈管理(雖然古代叫漕運)!他熬了一個通宵,結(jié)合現(xiàn)代管理思想與明代實際情況,草擬了一份條陳。
次日,他求見李三才,神色鄭重:“大人,近日學生翻閱漕運舊檔,于損耗一事,有些粗淺構(gòu)想,或可稱為‘漕運三策’,冒昧呈于大人,乞請斧正。”
李三才正為此事心煩,略顯疲憊地抬手:“講?!?/p>
“其一,曰‘標準量化’?!?李恪條理清晰,“請工部精準核定漕船各等級容量,打造標準斛、斗,銘刻編號,分發(fā)至淮安、徐州、臨清等關(guān)鍵閘口。所有糧船過閘,必須使用統(tǒng)一量器校驗,登記在冊。如此,可大幅減少途中因換船、堆砌造成的損耗和吏員舞弊空間?!?/p>
“其二,曰‘節(jié)點核驗’?!?他繼續(xù)道,“在上述關(guān)鍵節(jié)點,設(shè)立專職書吏,不僅記錄糧數(shù),更需查驗糧食品質(zhì)(是否受潮霉變),記錄到達、離開時辰。形成…呃,類似驛道流水牌般的憑證。一批糧自起點至終點,各個環(huán)節(jié)皆有據(jù)可查,任何一環(huán)出問題,均可追溯問責?!?/p>
“其三,曰‘定額包干,節(jié)耗有賞’?!?這是他認為最具激勵性的一招,“根據(jù)歷史數(shù)據(jù)與路途遠近,核定一個合理的損耗率。若押運官最終交割時,實際損耗低于此數(shù),則將節(jié)省部分折銀,按比例獎勵押運隊伍;若遠超此數(shù),則嚴查重罰。使節(jié)約者有利可圖,自然會主動想法減少損耗,而非聽之任之甚至參與盤剝?!?/p>
李恪盡量不用現(xiàn)代詞匯,但其核心思想——標準化、過程控制、績效考核——已清晰表達。他還附上了一張自己繪制的漕運路線節(jié)點示意圖。
李三才起初只是聽著,漸漸神色變得專注,繼而驚訝,最后猛地從案后站起,拿起那張示意圖,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標準量化…節(jié)點核驗…定額包干…這…這哪里是粗淺構(gòu)想!此乃化繁為簡、直指要害的良策!竟是將這龐雜無比的漕運,分解為一個個可計量、可核查、可激勵的環(huán)節(jié)!恪兒,你這‘三策’…堪稱奇策!”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李恪,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年輕人:“此法縱因循舊弊難以全盤推行,只需擇其一二在局部試點,必見奇效!好!太好了!你立刻將此三策細則、可能遇到的阻礙及應(yīng)對,詳細寫來!我要密奏陛下,至少可在江南一試!”
此事雖秘而不宣,但李三才看待李恪的眼神徹底改變。之前的庇護,多了深深的賞識和倚重。府中核心人物如王幕僚,也隱約感知到這位“恪少爺”似乎立下了什么大功,態(tài)度愈發(fā)尊重。
李恪并未驕傲,反而更加謹慎。他深知木秀于林的道理。他對王幕僚愈發(fā)恭敬,時常請教經(jīng)義,討論“格物致知”與“知行合一”的關(guān)系,兩人關(guān)系在相互探討中愈發(fā)融洽。一次討論水利時,王幕僚無意中提及:“劉僑當年在江南督辦漕運案時,對淮安閘口的‘平準石’尺度極為敏感,曾以此為依據(jù),揪出過私自更改水位刻度的貪吏。”
李恪心中一動,如獲至寶,回去后立刻查找所有關(guān)于“平準石”的記載,將其標準尺寸、作用、乃至相關(guān)典故都背得滾瓜爛熟。
此刻,他再捏著那枚東廠銅哨,感覺已不再僅僅是冰冷的死亡威脅。它依然危險,但李恪手中已悄然積累了些許對抗的籌碼——李三才的重視、王幕僚的認同、一項可能震動朝野的“奇策”、以及對這個時代規(guī)則更深的洞察。
危機仍在,但他已不再是剛穿越時那個茫然無助的學子了。他開始在困局中,悄然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