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時,頭痛欲裂。眼前是明黃的帳幔,鼻尖縈繞著龍涎香那股子悶人的甜味兒。
我愣了好一會兒,才認出這是我在宮中的舊日寢殿。我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死在那場宮變的大火里,連同我那個才兩歲的小侄兒一起?!暗钕?,您可算醒了!
”一張哭得稀里嘩啦的臉湊過來,是梅盼,跟我一起長大的丫鬟。她眼睛腫得像桃,
“您暈倒在御花園,可把奴婢嚇死了!”我撐著坐起來,腦袋里像有根筋在抽著疼。
“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哪年哪月?”梅盼愣住,抹著眼淚答:“永昌十二年,
三月初七啊殿下……您是不是摔著腦袋了?”永昌十二年?我心頭猛地一沉。
我竟然回到了三年前,皇兄還在位的時候!那場要命的風(fēng)寒還沒來,
他也還沒……我猛地掀開被子就要下床?!鞍サ钕?!您去哪兒?”“去見皇兄!
”我赤著腳踩在冰涼的金磚地上,一路跑過長長的宮道。守門的侍衛(wèi)見鬼似的看著我,
沒人敢攔這位以驕縱出名的長公主。金鑾殿就在眼前,
我一把推開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皇兄果然坐在那龍椅上,正低頭批奏折。
聽見動靜他抬起頭,眉頭皺起來:“嫻兒?怎么鞋也不穿就跑來了?”他放下筆,
語氣里帶著不滿,卻又朝我招手,“過來?!蔽毅躲兜刈哌^去,眼睛死死盯著他。他還活著,
臉色雖然有些蒼白,但確確實實還喘著氣。我喉嚨發(fā)緊,
上一世他咳血的樣子像刀刻在我腦子里。“又跟那些老古板置氣了?”他嘆了口氣,
伸手替我理了理跑亂的頭發(fā),“莫聽他們胡吣。朕的妹妹金枝玉葉,
如何能嫁給申南風(fēng)那個瘋子?”申南風(fēng)?這個名字像根針扎進我耳朵里。是了,
就是這個時候。那些大臣逼著皇兄把我嫁給鎮(zhèn)北將軍申南風(fēng),說他手握重兵,
只有聯(lián)姻才能穩(wěn)住他?;市炙阑畈煌猓瑸檫@事跟朝臣們吵了不知多少回。話沒說完,
皇兄突然掩著嘴劇烈地咳起來,肩膀抖得厲害。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上一世他就是從這場風(fēng)寒開始,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最后……我立刻蹲下去抓他的手:“哥!
你咳得這么厲害,傳太醫(yī)看了沒有?”他擺擺手,喘勻了氣才說:“小事,已經(jīng)喝過藥了。
”可他那臉色白得嚇人,根本不像沒事的樣子。我看著他強撐的模樣,心里又急又痛。
我知道后來會發(fā)生什么。兩年后他會撒手人寰,留下個爛攤子給我那才兩歲的小侄兒。
然后就是藩王作亂,外敵入侵,申南風(fēng)擁兵自重……最后一把火燒了半個皇宮。
我不能讓這一切再發(fā)生?!案?,”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
“要是……要是嫁給申南風(fēng)真對朝廷有好處,我嫁?!被市置偷氐纱笱劬Γ骸昂f八道!
你知不知道申南風(fēng)是個什么人?他在北境殺的人能堆成山!聽說他生飲人血,
晚上睡覺枕頭底下都壓著刀!你嫁過去就是往火坑里跳!”我知道。
我太知道申南風(fēng)是什么人了。上一世他帶兵殺進皇宮的時候,
我親眼看見他一刀砍掉了禁軍統(tǒng)領(lǐng)的腦袋。血濺了他一臉,他眼睛都沒眨一下。
可也是這個人,在發(fā)現(xiàn)我和小皇帝藏在柜子里的時候,明明看見了,卻轉(zhuǎn)身帶人走了出去。
后來那場大火燒起來,是他的人把我們從密道里拖出去的。
我記得他把我拎上馬背時說的話:“長公主,活著才能報仇?!蹦菚r候我才十九歲,
已經(jīng)成了亡國公主。他看我的眼神說不上溫柔,但也沒那么可怕?!案纾蔽椅站o他的手,
“你說他手握重兵,要是真反了,咱們攔得住嗎?”皇兄不說話了,只是又咳起來。
我知道我說到痛處了。大夏朝早就外強中干,
皇兄這身子骨……我都不敢想他每天要硬撐著應(yīng)付多少事。
“總會有別的法子……”他聲音低下去?!白屛乙娨娝??!蔽艺f,
“至少讓我看看那個可能要當(dāng)我夫君的人長什么樣。”皇兄盯著我看了好久,
最后嘆了口氣:“你這丫頭,今天怎么像換了個人似的?!鄙昴巷L(fēng)進京那天下著雨。
我躲在屏風(fēng)后面,看著那個高大身影走進大殿。他確實像個煞神,穿著玄色鐵甲,走路帶風(fēng),
臉上那道疤從眉骨一直劃到下巴。大臣們都不敢正眼看他。皇兄坐在龍椅上,
語氣冷淡:“申將軍勞苦功高,此番回京好生休整吧?!鄙昴巷L(fēng)行禮的動作干凈利落,
聲音低沉得很:“謝陛下?!彼麄冋f了些北境軍務(wù),我都聽不進去,只顧著偷看那個男人。
他確實嚇人,光是站在那里就讓人覺得壓得慌。我要真嫁給這么個人,晚上睡得著覺嗎?
正當(dāng)我走神的時候,申南風(fēng)突然朝屏風(fēng)這邊瞥了一眼。我嚇得往后一縮,心臟砰砰跳。
他發(fā)現(xiàn)了?不可能啊,這屏風(fēng)是特制的,從外面根本看不透。等申南風(fēng)退下后,
我魂不守舍地從屏風(fēng)后走出來?;市挚粗野l(fā)白的臉,哼了一聲:“知道怕了?
那可不是你該招惹的人?!笔?,我怕死了。但比起申南風(fēng),我更怕重蹈上一世的覆轍。
我怕皇兄死,怕小侄兒死,怕大夏朝完蛋,怕我自己又死一次?!拔乙?wù)劇!蔽艺f。
皇兄差點從龍椅上跳起來:“你瘋了?”“就隔著簾子說幾句話?!蔽覉猿?,
“總得知道我將來要跟個什么樣的人過日子?!被市洲植贿^我,只好安排了。
于是在御花園的暖閣里,我隔著一道珠簾見到了申南風(fēng)。他站在那兒像尊鐵塔,
把光線都擋了大半。我攥緊了手心,努力讓聲音不發(fā)抖:“申將軍?!薄伴L公主?!彼卸Y,
倒是規(guī)規(guī)矩矩。沉默了一會兒,我實在不知道說什么好,憋出一句:“北境……冷嗎?
”說完我就想抽自己一巴掌。這問的什么蠢問題?申南風(fēng)似乎也愣了一下,
然后才答:“冷的時候能凍掉耳朵。”又是沉默。我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那些傳言……”我鼓起勇氣,“說你殺人不眨眼,生飲人血,是真的嗎?
”珠簾那邊的人動了一下,我嚇得往后縮了縮?!伴L公主信嗎?”他反問我,
聲音里聽不出情緒。我咬著嘴唇?jīng)]說話。
然后我聽見他似乎輕笑了一聲:“打仗不是請客吃飯,刀劍無眼,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但申某從不濫殺無辜,更不喝人血——那玩意兒腥得很?!蔽也恢滥膩淼哪懽?,
突然問:“那將軍為何至今不娶妻?”問完我就后悔了。這不該是一個公主問的話。
申南風(fēng)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以前訂過一門親事。”他終于開口,
聲音低了些,“姑娘聽說我要去北境,嚇得上吊了。沒救回來。”我愣住了。
“從那以后就覺得,何必害人害己。”他說完這句,行了個禮,“長公主若沒有別的吩咐,
臣告退。”我看著他那高大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里亂成一團麻。那晚我失眠了。
翻來覆去想著申南風(fēng)說的話,想著上一世他放過我和小侄兒的情形。
也許他并不完全是個瘋子?第二天我去找皇兄,他正在喝藥,苦得直皺眉頭?!拔蚁牒昧?,
”我說,“我嫁?!被市忠豢谒巼姵鰜恚鹊皿@天動地:“你說什么?!
”“我說我嫁給申南風(fēng)?!蔽移届o地說,“但有個條件,他得留在京城當(dāng)駙馬,交出兵權(quán)。
”皇兄像看瘋子一樣看著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交出兵權(quán)?他肯嗎?
”“我去跟他談。”我又見到了申南風(fēng),這次沒有珠簾隔著。他站在我面前,
比我高出一個頭還不止。我得仰著頭才能看他的臉。
“將軍想必知道朝中正在商議我們的婚事?!蔽遗Σ蛔屄曇舭l(fā)抖。
申南風(fēng)面無表情:“略有耳聞。”“如果我答應(yīng)嫁給你,你愿意交出兵權(quán),留在京城嗎?
”他盯著我看,那眼神銳利得像刀,我腿都軟了,但硬撐著沒躲開。
“長公主這是要奪我的權(quán)?”他語氣聽不出喜怒。我深吸一口氣:“我是要保你的命。
功高震主的下場,將軍不會不知道吧?”申南風(fēng)突然笑了,
但那笑沒到眼睛里:“公主這是在關(guān)心我?”“我是在談條件?!蔽乙а溃澳憬怀霰鴻?quán),
娶個公主,安安生生在京城當(dāng)駙馬。否則……否則我皇兄遲早容不下你。”我知道我在玩火。
申南風(fēng)一根手指頭就能捏死我。但他沒發(fā)火,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我:“公主為何非要嫁我?
聽說你之前以死相逼,不肯應(yīng)這門親事。”我總不能說我是死過一次的人,
知道不嫁給你大家都得完蛋吧?“此一時彼一時?!蔽液溃皩④娭徽f答不答應(yīng)。
”申南風(fēng)向前走了一步,我嚇得往后一退,脊背抵在了柱子上。他俯下身,湊近我耳邊,
聲音壓得低低的:“公主,這戲演得不夠真啊?!蔽覝喩硪唤??!白蛉者€寧死不嫁,
今日就主動投懷送抱?”他輕笑,“是宮里出什么事了?還是……公主另有所圖?
”我手心全是汗,強裝鎮(zhèn)定:“將軍想多了。我只是想通了,
嫁給你總比嫁給那些紈绔子弟強。”申南風(fēng)直起身,打量我片刻,突然道:“好,我答應(yīng)。
”我愣住了:“什么?”“交出兵權(quán),留在京城,當(dāng)駙馬。”他說得干脆利落,
“但公主也要答應(yīng)我一件事?!薄笆裁矗俊薄凹燃蘖宋?,就要真做我的妻子?!彼凵裆畛?,
“我申南風(fēng)從不與人做戲?!蔽叶涓紵饋砹耍仓^皮點頭:“這是自然。
”于是婚事就這么定下了。朝野嘩然,誰都沒想到最反對這門親事的長公主自己改了口,
更沒想到申南風(fēng)真肯交出兵權(quán)?;市謶n心忡忡,總覺得申南風(fēng)另有所圖。我也覺得不對勁,
這答應(yīng)得太容易了。大婚那日,十里紅妝。我穿著嫁衣坐在新房里,心都快跳出嗓子眼。
聽到門外腳步聲時,我攥緊了袖子里的匕首——以防萬一。申南風(fēng)走進來,帶著一身酒氣。
他掀開蓋頭,看著我愣了片刻,然后笑了:“公主今日倒是比那日有膽色。
”我警惕地盯著他。他在我身邊坐下,床榻陷下去一塊:“匕首就不必了吧?萬一傷著自己。
”我嚇了一跳:“你怎么知道?”“聽見聲音了。”他指了指耳朵,“在戰(zhàn)場上練出來的。
”我尷尬地把匕首拿出來,放在床頭:“習(xí)慣了……防身。”申南風(fēng)沒說什么,
自顧自倒了合巹酒,遞給我一杯:“喝了吧,規(guī)矩還是要走的?!本坪芾保覇艿每人云饋?。
申南風(fēng)輕輕拍我的背,手掌很大,力道卻不重。“睡吧?!彼f完,
自顧自脫了外袍躺到床外側(cè),“我不碰你?!蔽医┰谠兀恢撟骱畏磻?yīng)?!霸趺??
”他斜眼看我,“公主不會真以為我是什么急色之徒吧?”我默默躺到床里側(cè),
和他隔著一個人的距離。紅燭噼啪作響,我緊張得睡不著?!吧陮④姡蔽倚÷晢?,
“你為什么要答應(yīng)交出兵權(quán)?那不是你的全部嗎?”身旁的人沉默了一會兒,
才說:“兵馬不是我的全部,但活著是?!蔽覜]聽懂:“什么?”“公主說得對,
功高震主沒有好下場?!彼曇羝届o,“我交出兵權(quán),陛下安心,我活命,兩全其美。
”聽起來合情合理,但我總覺得沒那么簡單?;楹蟮娜兆颖认胂笾衅届o。
申南風(fēng)果然交出了兵符,只領(lǐng)了個閑職。每日不是在校場練武,就是在書房看書,
偶爾帶我出門騎馬打獵。他話不多,但做事周到。府里上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對我也算尊重,從不過問我的事情。但我總覺得他在觀察我。每次我看望皇兄回來,
他都會狀似無意地問起陛下的身體狀況。每次我收到宮里的賞賜,他都要拿過去仔細看一遍。
他在懷疑什么?還是他在謀劃什么?直到那天,我在他書房發(fā)現(xiàn)了一個暗格。
里面不是謀反的證據(jù),而是一沓厚厚的藥方和醫(yī)書,還有幾封來自北境密探的信件。信上說,
北戎人正在秘密煉制一種慢性毒藥,無色無味,中毒者會日漸虛弱,咳血而亡。
而皇兄的癥狀……完全吻合!我手抖得拿不住信紙。原來皇兄不是病死的,是被毒死的!
上一世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看夠了?”身后突然傳來聲音,我嚇得轉(zhuǎn)身,
看見申南風(fēng)站在門口,臉色陰沉。“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慌忙把信塞回去,
“這暗格自己彈開的……”申南風(fēng)走進來,關(guān)上門:“公主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問我。
”我看著他,突然不怕了:“你早就知道皇兄中毒了?為什么不告訴他?”“無憑無據(jù),
怎么告訴?”他反問我,“說北戎人給皇上下毒?誰會信?”“那你就眼睜睜看著他死?
”我聲音抖起來。申南風(fēng)眼神復(fù)雜:“我在找解藥。但需要時間?!蔽毅对谠亍?/p>
所以他不交出兵權(quán)是假的,他留在京城是為了查下毒的事?“為什么?”我不明白,
“皇兄一直忌憚你,你為什么還要救他?”申南風(fēng)看著窗外,良久才說:“我效忠的是大夏,
不是某個人。陛下若在這個時候出事,天下必亂,苦的是百姓。
”他轉(zhuǎn)回頭看我:“但現(xiàn)在公主既然知道了,可否告訴我,您為何從一開始就堅持要嫁給我?
您似乎……早就知道陛下會出事?”四目相對,我知道瞞不住了?!叭绻艺f我做了一個夢,
”我聲音發(fā)干,“夢見皇兄死了,大夏亡了,你帶兵殺進了皇宮……但你放過了我和小皇帝,
最后還救了我們……你信嗎?
”申南風(fēng)的表情變得很奇怪:“公主夢見的……是什么時候的事?”“永昌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