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茶自酵紹興新昌的茶山終年裹著層化不開的冷霧,尤其入了夜,
霧絲黏膩得像浸了茶油,混著山腳炭窯飄來的焦糊氣,貼在人后頸上涼得發(fā)瘆,
仿佛有只無形的手正順著衣領往里探。錢茶師的 “錢記茶坊” 就嵌在茶山半腰的凹處,
青石板路從坊門蜿蜒到山腳,路面嵌著的陳年茶梗被往來腳步磨得發(fā)亮,
入夜后泛著青幽幽的光,像條僵死在霧里的長蟲,脊背還沾著未干的露水。
三更天的梆子聲剛過,茶坊后院的發(fā)酵房突然傳出 “窸窸窣窣” 的輕響,
不是老鼠啃竹篾的脆聲,倒像有人用指尖輕輕刮著竹匾。
錢茶師攥著盞缺了口的油燈從里屋出來,布鞋底碾過門檻時,
油燈光暈突然晃了晃 —— 片茶葉慢悠悠飄進燈影里,
明明傍晚才把這批明前龍井曬得干透,葉梗脆得一折就斷,此刻卻軟塌塌黏在他袖口,
葉底泛著暗沉的紅,像剛從什么溫熱的東西上揭下來,指尖一碰,還能摸到殘留的濕意。
“邪門?!?他低聲罵了句,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推開發(fā)酵房的木門時,
一股混雜著霉味與茶香的冷氣撲面而來。房里十二只竹匾并排擺在木架上,
每只匾里的茶葉都在動 —— 不是風刮的起伏,是貼著竹篾緩慢蠕動,
像無數(shù)條細弱的綠蟲扎堆往前爬,邊緣的茶葉還在往竹匾外溢,順著木架往下淌,
在青磚地上積成薄薄一層綠。更駭人的是,竹匾邊緣凝著圈渾濁的水珠,順著竹縫往下滴,
在地上積成指甲蓋大的水洼,水洼里浮著細小的白色絨毛,湊到燈前細看,
竟像極了人剪碎的頭發(fā),根根分明,還纏著點茶末。錢茶師抄起墻角的竹耙想把茶葉扒勻,
指尖剛碰到茶葉,就覺著手心發(fā)黏,像沾了融化的豬油。他猛地縮回手,
將油燈湊到竹耙前 —— 耙齒上纏著根粗硬的白發(fā),發(fā)梢還沾著點褐色的泥,
泥粒里裹著半片干茶梗,那是他母親生前最愛的 “七葉種” 龍井梗。
十年前母親在茶山采茶時突然失蹤,官府帶著獵犬尋了三個月,
只在她常去的龍井坡上找到半只藍布鞋,鞋縫里也沾著這樣的泥,
泥里同樣裹著片七葉種茶梗?!澳??” 他喉嚨發(fā)緊,把白發(fā)湊到鼻尖聞了聞。
沒有塵土的腥氣,反倒有股清苦的茶香,
著點若有若無的土腥味 —— 和上月他給城南 “玉壺春” 茶館送的明前龍井一模一樣。
當時王老板拽著他的胳膊抱怨,說有客人喝了茶總捂著喉嚨喊疼,說像有根細針卡在喉管里,
還有個老茶客說茶湯里飄著股墳頭土的味道,氣得他當場摔了茶碗。可現(xiàn)在,
那股土腥味順著鼻腔往肺里鉆,后頸的汗毛突然豎起來,像有片冰涼的茶葉貼在了皮膚上。
窗外突然傳來 “吱呀” 一聲,是他停在坊外的二八大杠自行車。
那車是母親五十歲生辰時給他買的,車把纏著她親手織的藍布條,坐墊磨出了棉絮,
露出里面的棕麻線,此刻車座上的茶末正慢悠悠飄起來,在霧里轉(zhuǎn)著圈,
像群找不到方向的綠蟲,最后竟連成個巴掌大的茶餅。茶餅中央嵌著半枚銅錢,
綠銹順著茶梗往下淌,滴在青石板上,暈出深色的印子,印子邊緣還在慢慢擴大,像在滲血。
錢茶師捏著油燈沖出去,剛到門口就撞見個黑影。那人戴著頂破草帽,帽檐壓得極低,
遮住了大半張臉,左臉從眉骨到下頜爬著道暗紅色的疤,像條僵死的蜈蚣趴在皮膚上,
疤邊緣還沾著點茶漬。疤臉男人正蹲在自行車旁,指尖捻著一撮茶葉,見他出來,
突然把茶葉往燈前遞,黃黑色的指尖在燈光下泛著冷光:“錢老板,你這茶不對。
”錢茶師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撮茶葉上 —— 剛才還是鮮綠的明前龍井,
此刻竟變成了焦黑色,像被炭火烤過,還冒著點肉眼難辨的細煙,湊近了聞,
能聞到股焦糊味,混著點淡淡的血腥氣。“你是誰?” 他攥緊了手里的竹制茶碾,
碾輪是母親親手雕的,刻著纏枝蓮紋,此刻突然變得黏糊糊的,像沾了融化的茶油,
順著指縫往下淌?!百I茶的?!?疤臉男人笑了笑,露出顆缺了角的黃牙,
聲音里帶著股鐵銹味,“不過你這茶,我可不敢買。尤其是明前龍井,燒開的水泡下去,
茶湯里會浮出個人影 —— 你見過嗎?像個老太太,弓著腰在水里采茶,衣裳是藍布的,
頭發(fā)白得像霜。等茶泡透了,葉底上還會多出個牙印,細碎的,像沒長齊的乳牙,
用指甲一摳,能摳出點血沫子?!薄澳愫f!” 錢茶師的手開始抖,油燈里的油灑出來,
濺在地上的茶餅上。茶餅 “滋啦” 響了一聲,像燒紅的鐵碰到水,突然散成碎末,
那半枚銅錢滾到他腳邊,錢眼里嵌著的茶梗,
竟和母親失蹤時茶簍里剩下的茶梗一模一樣 —— 都是七葉種,
梗上還留著她指甲掐過的印子。2 茶墳銅錢疤臉男人走后,錢茶師在發(fā)酵房守到天亮。
竹匾里的茶葉總算不動了,但每片葉子都吸足了水,沉甸甸的,
捏在手里能擠出淡黃色的茶湯,茶湯里還裹著點白色絨毛,甩都甩不掉。
茶湯順著竹匾往下滴,在青磚地上匯成細小的溪流,順著磚縫往門外淌,
在門檻邊積成個小小的水洼,水洼里的白色絨毛聚在一起,竟像只蜷縮的手,
指縫里還夾著片干茶梗。他蹲下來想拿布把水擦干凈,指尖剛碰到水面,就覺著手心一涼,
像碰到了冰。緊接著,坊門 “吱呀” 一聲被推開,風裹著霧涌進來,吹得油燈晃了晃,
燈芯爆出個火星,落在地上的茶葉上,卻沒點燃 —— 茶葉濕得能擰出水來。
這次進來的是個縮頸男人,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藍布衫,領口磨出了毛邊,脖子總往肩膀里縮,
像只受驚的烏龜,走路時腳底板拖著地,發(fā)出 “沙沙” 的響,像有茶葉粘在鞋底。
男人沒說話,徑直走到柜臺前,從懷里掏出個油布包,包得里三層外三層,打開時,
一股混雜著霉味與土腥味的氣息撲面而來 —— 里面是半餅普洱茶,茶餅邊緣長著層綠霉,
霉斑里裹著點深色的東西,像干了的血?!板X老板,幫我把這餅茶撬了。
” 縮頸男人的聲音悶在喉嚨里,像從地底下傳出來,每說一個字,脖子就往肩膀里縮一下,
“要順著茶紋撬,不能弄碎了茶芯?!卞X茶師剛拿起茶刀,
就覺著手心發(fā)毛 —— 茶餅上的霉斑竟在動,順著茶刀往上爬,爬到他手腕時,
突然變成了細小的茶葉,鉆進他的袖口,貼在皮膚上涼得發(fā)疼。
“你這茶…… 放了多少年了?” 他強壓著心慌,指尖的茶刀卻在抖,差點撬偏了茶紋。
“十年?!?縮頸男人突然伸手,把柜臺后的茶葉罐全倒了個底朝天。茶葉撒在地上,
卻沒散開,反而像有吸力似的自行聚攏,在青磚地上堆成個拳頭大的墳包狀,
墳包頂端還豎著片茶葉,葉尖朝上,像塊小小的墓碑,邊緣的茶葉還在往墳包上爬,
讓墳包慢慢變大?!澳鞘巧焦斫璨柽€魂?!?縮頸男人突然開口,聲音比剛才更悶,
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喉嚨,“你這茶坊里的茶,都沾了不干凈的東西。
” 他伸手撥開墳包頂端的茶葉,
從里面拿出枚銅錢 —— 和昨晚二八大杠上的那枚一模一樣,綠銹裹著茶梗,
錢眼里嵌著的茶末,竟和母親頭發(fā)上沾的茶末同個顏色?!?9700 塊,
買塊桃木茶盤盛茶葉。” 他把銅錢往錢茶師面前推,指尖碰到銅錢時,綠銹蹭在他手上,
像沾了顏料,“這個數(shù),是您母親的忌日吧?九月初七?!卞X茶師的后頸突然爬滿雞皮疙瘩,
涼颼颼的,像有片茶葉貼在上面。母親確實是九月初七那天失蹤的,他從未跟外人提過,
連官府登記時都只說 “九月上旬”,這男人怎么會知道?他盯著縮頸男人的臉,
突然發(fā)現(xiàn)男人的藍布衫袖口,
沾著點褐色的泥 —— 和母親頭發(fā)上的泥、明前龍井里的土腥味,是同一個味道,
甚至連泥粒里裹著的茶梗,都是七葉種?!澳阏J識我娘?” 他攥緊了銅錢,
錢邊的綠銹蹭在掌心,像細小的針在扎,滲出血珠來??s頸男人沒回答,
反而指了指柜臺后的茶碾。錢茶師轉(zhuǎn)頭看去,昨晚纏在碾輪上的白發(fā)還在,
此刻卻順著碾輪往下滑,滑到碾槽里,和茶葉混在一起,竟慢慢變成了細小的茶梗,
梗上還留著發(fā)梢的毛糙感?!澳隳锸潜徊枭绞樟??!?縮頸男人突然站起來,
脖子縮得更厲害了,幾乎要埋進肩膀里,“十年前她在龍井坡采茶,
摘了株不該摘的茶 —— 那是山鬼養(yǎng)的茶,長在老茶樹下,沾了人的氣,就會纏上魂。
你看你這茶坊里的茶,哪片沒沾著她的魂?你泡的茶,哪杯沒她的味道?”錢茶師剛要追問,
就聽見后院傳來 “嘩啦” 一聲巨響,像有什么東西砸在了地上。他沖過去一看,
發(fā)酵房的竹匾全翻了,茶葉撒了滿地,竟像有生命似的自行貼滿了墻壁,綠瑩瑩的一片,
像層潮濕的皮膚,還在慢慢蠕動。茶葉里滲出的茶湯順著墻往下流,在地上匯成小溪,
溪邊整整齊齊擺著七枚銅錢,錢眼朝上,
每個眼里都放著片茶葉 —— 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七葉種龍井,葉底還泛著那抹暗沉的紅。
最陳的那餅普洱茶放在墻角,此刻突然 “咔嚓” 響了一聲,茶餅裂開道縫,
茶芯露了出來,裹著根粗硬的白發(fā),發(fā)梢系著枚銅錢,銅錢上的綠銹和之前的幾枚一模一樣。
錢茶師走過去,剛想把白發(fā)摘下來,就聽見白發(fā)里傳來細微的聲音,像有人在耳邊嘆氣,
帶著股清苦的茶香,混著土腥味,直往耳朵里鉆。“娘?” 他輕聲喊,
指尖碰到白發(fā)的瞬間,茶餅突然碎了,無數(shù)片茶葉飛起來,像群綠蟲,鉆進他的衣領,
貼在皮膚上涼得發(fā)疼。他覺得脖子發(fā)緊,像被什么東西勒著,低頭一看,
茶葉竟在他胸口繞成個圈,圈里嵌著那枚系著白發(fā)的銅錢,錢眼正對著他的心臟,
綠銹蹭在衣襟上,暈出深色的印子。3 桃木茶芽縮頸男人走時,
把那半餅發(fā)霉的普洱茶留在了柜臺上,臨走前還說:“九月初七之前,
一定要把桃木茶盤備好,不然……” 話沒說完,就縮著脖子走進了霧里,腳步聲很快消失,
像被霧吞了似的。錢茶師把茶餅鎖在柜臺后的木柜里,
可整夜都能聽見柜里傳來 “窸窣” 聲,像有人在里面撬茶,時而輕時而重,
攪得他睡不著覺。他索性把木柜搬到里屋,整夜守在旁邊,油燈亮了一宿,油芯燒得發(fā)黑,
掉在地上的油點里,竟浮著細小的茶葉,用指尖一捻,就碎了,還帶著股土腥味。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錢茶師就推著二八大杠往鎮(zhèn)上走。霧還沒散,
青石板路上的茶梗泛著青白光,像在給他引路。鎮(zhèn)上的木匠鋪開在街角,老板是個瘸腿老頭,
左腿有點跛,據(jù)說是十年前在龍井坡砍樹時摔的。老頭正坐在門口刨木頭,看見錢茶師,
停下手里的活:“錢老板,來買什么?”“要塊桃木茶盤?!?錢茶師把自行車停在門口,
霧水打濕了他的衣襟,涼得發(fā)疼。瘸腿老頭突然皺起眉,手里的刨子停在半空:“錢老板,
你要桃木茶盤做什么?新昌的茶山邪性,桃木克陰,你用桃木盛茶,是想逼什么東西出來?
”錢茶師心里一沉,沒敢說茶葉的事,只含糊道:“老茶盤壞了,想換個新的,
聽說桃木耐用?!?瘸腿老頭盯著他看了半晌,眼神里帶著點探究,
最后從里屋拖出塊桃木 —— 木頭是深褐色的,上面竟有圈圈的紋路,像人的指紋,
紋路里還嵌著點綠色的東西,像干了的茶末?!斑@木頭是十年前從龍井坡砍的,
當時那片坡上的樹,樹干里都嵌著茶梗?!?老頭邊刨木邊說,刨花落在地上,
帶著股清苦的木香,“砍樹的時候,還聽見樹里有人嘆氣,像個老太太的聲音,細聲細氣的,
說‘我的茶還沒采完’。當時我以為是聽錯了,現(xiàn)在想來,邪門得很。
”錢茶師的手突然抖了 —— 十年前,正是母親失蹤的那年。他盯著桃木上的紋路,
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紋路竟在動,順著刨子的方向往下滑,最后在茶盤邊緣聚成個小小的圈,
像個銅錢的形狀,圈里還嵌著點綠色的茶末,和母親茶簍里的茶末一模一樣。傍晚時分,
桃木茶盤做好了。茶盤邊緣刻著簡單的纏枝紋,盤面光滑,能映出人的影子。
錢茶師把茶盤抱回茶坊,剛放在柜臺上,就見茶盤的木面上突然冒出點綠 —— 是茶芽,
嫩生生的,頂著點白毫。茶芽長得極快,轉(zhuǎn)眼就長到半寸長,芽尖都齊刷刷對著他,
像無數(shù)只細小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的一舉一動,連他眨眼的瞬間,芽尖都跟著動?!靶伴T。
” 他罵了句,伸手想把茶芽拔掉,指尖剛碰到芽尖,就覺著手心一陣刺痛,像被針扎了。
低頭一看,茶芽竟變成了細小的針,扎進他的皮膚里,順著血管往上爬,
最后在手腕處聚成個圈,像只無形的手在攥著他的手腕,越攥越緊,疼得他額頭冒冷汗。
歇工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霧比昨晚更濃,連燈影都穿不透。錢茶師鎖上茶坊的門,
剛要推二八大杠自行車,就聽見茶山傳來 “沙沙沙” 的聲音 —— 是采茶的聲音,
手指掐斷茶梗的脆響,混著茶簍晃動的 “咯吱” 聲,在夜里格外清晰。
這時候山上早沒人了,誰會在夜里采茶?他舉著油燈往茶山走,
青石板路上的茶梗泛著青白色的光,像條指引他的路,越往山上走,采茶聲越響,
還混著點清苦的茶香,直往鼻子里鉆。走到龍井坡時,油燈突然滅了,
燈芯 “滋” 地響了一聲,像被什么東西澆滅了。月光從霧里漏下來,慘白的一片,
灑在坡上的茶叢里。錢茶師瞇著眼一看,茶叢里站著個穿藍布衫的老太太,背對著他,
弓著腰在采茶,手里的茶簍已經(jīng)滿了,茶簍邊緣沾著點褐色的泥,泥里裹著片七葉種茶梗。
“娘?” 他輕聲喊,聲音在霧里飄著,帶著點顫。
老太太突然轉(zhuǎn)過身來 —— 正是母親的模樣,臉上的皺紋里還沾著茶沫,嘴角帶著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