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簾落定，如同鍘刀轟然切斷最后一絲聲息。
李永喜癱在地上，胸腔像個破風(fēng)箱，呼哧呼哧扯著涼氣，冷汗淌進眼睛，又澀又疼。地上冰冷的寒意透過衣料鉆進骨頭縫，他卻像抽了筋，動彈不得。
貂蟬悄無聲息地貼近帳簾，側(cè)耳凝神，像一尊冰雕，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這是個活物。許久，她極緩地吐出一口氣，緊繃的肩線稍稍回落。
“走了?！眱蓚€字，又干又冷，砸在死寂的空氣里。
李永喜試圖撐起身，手臂卻軟得不像自己的，哆嗦了兩下，又跌坐回去。他仰頭看著貂蟬那張恢復(fù)冰封的臉，嗓子眼發(fā)緊：“他…他信了？”
貂蟬沒回頭，依舊保持著傾聽的姿態(tài)，聲音壓得極低：“信？曹孟德若輕易就信，也活不到今日。他只是…暫且收網(wǎng)，看看餌料還能不能引出更大的魚。”
她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他狼狽不堪的身上，沒有絲毫憐憫，只有冷靜到殘酷的分析：“玉璽之事，太過虛無縹緲。他感興趣的不是玉璽，是你‘為何’突然拋出這個東西。是求生心切的口不擇言？還是…另有所圖？或者，背后有人指點？”
最后幾個字，像冰錐子刺過來。李永喜一個激靈：“他懷疑你？”
“從我被帶到曹營，允許接近你開始，懷疑就沒停過?！滨跸s走到油燈旁，伸出兩根手指，極其小心地將燈芯捻得更亮些，昏黃的光暈在她臉上跳動，明明滅滅，“我今日闖帳，情急之下姿態(tài)做得足，暫時能混淆過去。但他剛才看我那一眼…”
她頓住，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不愿深想那一眼里的意味。
“那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李永喜的聲音帶著哭腔，絕望又無力。他感覺自己就像砧板上蹦跶的魚，每一片鱗都被刮得干干凈凈。
“等?！滨跸s吐出一個字，“等他下一次出招。在這之前，演好你的驚弓之鳥，和…偶爾能蹦出一兩句‘驚人之語’的降將。”
她走到榻邊，拿起那件粗糙的裘毯，扔到李永喜身上：“把自己收拾干凈。曹操可以覺得你狼狽，但不能覺得你廢物?！?/p>
李永喜裹緊裘毯，冰冷的身體汲取到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牙齒卻還在咯咯打顫。
這一夜，無人能眠。
帳外曹營巡夜的腳步聲，甲胄摩擦聲，遠處隱約的馬嘶，甚至風(fēng)吹旗幡的獵獵響動，都像催命符一樣敲打著兩人的神經(jīng)。
李永喜蜷在角落里，眼睛瞪得老大，腦子里翻來覆去都是曹操那張看不出喜怒的臉和貂蟬冰一樣的眼神。原主呂布縱橫沙場的肌肉記憶還在，可里面裝著的靈魂卻是個連殺雞都沒見過的現(xiàn)代社畜。這種撕裂感讓他恐慌得想吐。
貂蟬則一直坐在燈影昏暗處，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有指尖偶爾無意識地捻動著衣角，泄露著內(nèi)心的波瀾。
天，終于蒙蒙亮。
帳外有了人聲和腳步聲，不再是夜間的死寂森嚴。伙夫開始埋鍋造飯，食物的香氣混雜著馬糞和潮濕泥土的味道飄進來。
李永喜餓得前胸貼后背，卻半點胃口都沒有。
果然，辰時剛過，帳外便傳來了腳步聲，停駐。
依舊是昨夜那個親兵隊長的聲音，比昨夜多了幾分刻板的客氣：“溫侯，曹公有請，共進早食。”
又來了！
李永喜猛地看向貂蟬。
貂蟬迅速起身，走到他面前，壓低聲音急速道：“少食，少言。他若問起玉璽，就往‘道聽途說’、‘記憶模糊’上推。多看荀彧、郭嘉這些人神色，但別盯著看。若提到劉備或徐州舊事，一概推說不甚了然，或已忘懷?！?/p>
她邊說，邊飛快地幫他拍平裘毯上的褶皺，又用手蘸了點冷茶水，用力擦掉他臉上明顯的汗?jié)n和油光。
李永喜深吸一口氣，努力想擠出一點呂布的桀驁，結(jié)果嘴角抽搐了一下，看起來更像牙疼。
中軍大帳。
早食已備下，不算奢華，但肉糜、粟飯、腌菜俱全。曹操坐于主位，荀彧、郭嘉、夏侯惇等幾人已在座。
氣氛比昨夜似乎輕松些許，但李永喜一進去，就感覺那些看似隨意的目光又黏了上來。
他依著禮數(shù)坐下，動作僵硬。
曹操并未立刻提及玉璽，只是隨意閑談般問起些并州風(fēng)物，往日征戰(zhàn)趣聞。李永喜打起十二分精神，揀著原主記憶里最模糊不清、或者眾所周知的事情，磕磕絆絆地回答，語氣盡量顯得沉悶又帶著點劫后余生的恍惚。
肉糜熬得爛糊，他卻吃得如同嚼蠟。
吃到一半，曹操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放下匕箸，狀若無意地看向荀彧：“文若，昨日收到文謙（樂進）軍報，提及追擊劉備潰軍時，似有一小股人馬，打著丹陽兵的旗號，往青州方向遁去，你怎么看？”
荀彧從容咽下口中食物，才緩聲道：“劉備雖敗，然關(guān)羽、張飛皆萬人敵，且其頗得人心，若有殘部匯聚，遁入青州依附袁譚，恐遺后患?！?/p>
曹操點頭，目光似有似無地掃過埋頭努力減少存在感的呂布：“奉先與劉備乃至交舊識，又曾共據(jù)徐州，對此有何高見？”
李永喜心里咯噔一下，來了！他差點把臉埋進碗里，腦子里瘋狂回想貂蟬的叮囑，悶聲道：“布…布與劉備，早已恩斷義絕。其人性情…虛偽，最擅籠絡(luò)人心。至于用兵…有關(guān)、張為其爪牙，確…確不可小覷。其余…布不知?！?/p>
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還順帶罵了劉備兩句，以示劃清界限。
曹操聞言，笑了笑，沒說什么。
一旁的郭嘉卻忽然輕輕咳嗽了幾聲，臉色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眼神卻清亮銳利，他微笑著看向呂布，語氣溫和得像是在請教：“嘉嘗聞，昔日溫侯轅門射戟，解劉備之圍時，曾與那關(guān)羽有過一面之緣？不知在溫侯看來，云長之勇，比之溫侯當(dāng)年如何？其人性情，又有何特點？”
這話問得刁鉆！無論怎么答，都是坑！抬高關(guān)羽，貶低自己？還是狂吹自己，惹人嘲笑？評價關(guān)羽性情？他哪知道！
李永喜后背瞬間又濕了，拿著匕箸的手僵在半空。
就在他頭皮發(fā)麻，幾乎要重復(fù)昨夜宕機的窘態(tài)時——
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直至帳外戛然而止！伴隨著甲胄劇烈摩擦和士兵的低吼呵斥。
“報——?。“税倮锛蛹避妶螅?！”
一名風(fēng)塵仆仆、背插三根赤羽的信使幾乎是滾跌進來，渾身沾滿泥濘，臉色煞白，撲倒在地，聲音嘶啞破裂：
“稟主公！宛城急報！張繡復(fù)叛！納劉表部將，襲破我軍營寨！典…典韋將軍力戰(zhàn)…殉國！曹昂公子…子脩公子…為救主公，亦…亦戰(zhàn)死了！”
哐當(dāng)！
曹操手中的青銅酒觴猛地砸落在食案上，肉糜汁水濺了他一身。
他臉上的從容笑意瞬間凍結(jié)，一點點碎裂，剝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近乎猙獰的痛楚。
整個大帳，死寂無聲。
落針可聞。
荀彧手中的匕箸停在半空。郭嘉掩口咳嗽的動作僵住。夏侯惇猛地站起身，獨眼圓瞪。
李永喜也驚呆了，怔怔地看著那信使，看著曹操瞬間失血的臉色。宛城…張繡…典韋…曹昂…這些原本只是紙上的名字，此刻卻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
曹操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手撐住食案，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底已是駭人的血紅和一片死寂的冰冷。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帳內(nèi)眾人，最后，竟落在了目瞪口呆的李永喜臉上。
那眼神里，沒有了探究，沒有了玩味，只剩下暴風(fēng)雨前極致的壓抑和一種…難以形容的冰冷審視。
李永喜被他看得寒毛倒豎，差點從席子上彈起來。
完了。
他腦子里只剩這一個念頭。
曹操死了兒子，死了愛將，正在極致的悲痛和暴怒的邊緣。
這個時候，他這個剛剛投降、滿身疑點、甚至還可能被懷疑“預(yù)言”了玉璽的呂布…
豈不是最好的遷怒和發(fā)泄對象？！
這他媽比問一百個問題還要命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