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小筑”咖啡館里流淌著舒緩的鋼琴曲，空氣里彌漫著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甜點的奶香氣。沈薇坐在約定的靠窗第二個卡座，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zé)岬鸟R克杯杯壁。她特意選了個能看清門口的位置，目光不時瞥向入口。
六點剛過幾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正是趙志遠。他似乎比平時在樓道里擦肩而過時更局促一些。深藍色的夾克衫洗得有些泛白，里面的襯衫領(lǐng)口熨燙得倒是很整齊，但扣子一絲不茍地扣到了最上面一顆，勒得脖子似乎都有些僵硬。他站在門口，視線有些茫然地在店里搜尋，像個走錯了考場的高中生。
沈薇抬起手，輕輕揮了一下。
趙志遠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她，臉上瞬間浮現(xiàn)出一種混合著緊張和如釋重負的表情。他快步走過來，腳步顯得有些急，差點撞到旁邊端著托盤的侍者，慌忙側(cè)身讓開時，又帶倒了旁邊空椅子上搭著的一件外套。
“對不起！對不起！”他連聲道歉，手忙腳亂地想把外套撿起來掛好，動作笨拙得讓沈薇幾乎想嘆氣。
他終于在對面的位置坐下了，額角似乎有細密的汗珠。沈薇注意到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大，指甲修剪得很干凈，但指縫里似乎還殘留著一點難以完全洗去的、類似機油或焊錫的痕跡。
“沈……沈薇，你好。”趙志遠開口，聲音有點干澀，帶著點不自然的停頓，目光飛快地掠過沈薇的臉，又迅速垂落到桌面上，“等很久了吧？項目上臨時有點事……才忙完?！焙芾咸椎拈_場白，但他語氣里的歉意倒是很實在。
“沒有，我也剛到。”沈薇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和自然，她拿起桌上的水壺，“喝點水吧？”說著，便往他面前的空玻璃杯里倒水。
“哎！我自己來！自己來！”趙志遠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伸手去接水壺，指尖無意間碰到了沈薇的手背。沈薇微微一僵，迅速抽回了手。趙志遠的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耳根，拿著水壺的手都有些抖。
他小心翼翼地倒好水，卻沒立刻喝，反而從口袋里摸出一小包紙巾——那種廉價的、壓得有些扁扁的小包紙巾。他抽出一張，仔仔細細地擦拭著沈薇剛才倒水時可能濺到水珠的杯沿外側(cè)，擦了一圈，又擦了一圈，仿佛在進行一項極其精密的操作。那過分認真的側(cè)臉線條繃得有些緊。
沈薇默默地看著他這一系列動作，心頭那點因為王姐強行撮合而生的煩躁，奇異地被沖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笨拙？是的。甚至有點土氣。但這份笨拙里透出的是一種近乎小心翼翼的、生怕哪里做得不夠好的謹慎。這和她前夫陳浩做派截然不同。
“聽王姐說……你家里……”沈薇打破了有些凝滯的沉默，主動挑起了話題。她需要更實際的判斷。
趙志遠擦拭杯沿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抬起頭，目光第一次比較穩(wěn)定地落在沈薇臉上，那雙不算大、甚至有些樸拙的眼睛里，瞬間涌上一種沉重的、無法掩飾的疲憊和無奈。
“嗯，”他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放下了紙巾，雙手無意識地交握著放在桌上，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老家……隴西那邊的，山溝溝里。爹媽年紀(jì)大了，種點地，養(yǎng)養(yǎng)豬，勉強夠倆老生活。主要是……我弟?！彼D了頓，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啞了些，“尿毒癥，查出來……快十年了。每周三次透析，像吃飯一樣，不能斷?！?/p>
他抬起眼，那眼神直直地看向沈薇，坦承得近乎赤裸，帶著一種被生活反復(fù)捶打后的麻木，卻又奇異地透著一絲不肯熄滅的微弱亮光：“家里這些年……能賣的都賣了。錢？都砸進醫(yī)院那個無底洞了。我……我掙的這點工資，除了自己吃飯租房，剩下的，都填進去了?！?/p>
他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笑，卻比哭還難看，“別人一聽我這條件，沒房沒車，父母幫不上，還有生病的弟弟……所以一直單著……”趙志強的話不假，在這個看重物質(zhì)條件的年代，有車有房都不一定能找到老婆，何況他啥也沒有，家里還有一個帶病的弟弟。這些年，身邊人也給他介紹過不少對象，別人一聽他條件就沒有下文了。村里單身的姑娘都想嫁城里，城里的更不愿來他的山溝溝，趙志強快40了，連個對象都沒有，更別說結(jié)婚生娃了，把家里愁壞了。
沈薇聽到趙志強的坦白，陷入了沉思，她又是什么條件？32歲，離過一次婚，有一個女兒不在身邊，集團那些男同事私下都拿她調(diào)侃，表面薇姐薇姐的叫著可客氣了，要不是上次經(jīng)過某個同事的電腦面前，看到他們的聊天群里稱她是買一送一，她都不會知道原來她才是小丑。
“王姐她們都說我老實……呵，大概是說我這人……沒啥本事，也……沒啥花花腸子吧。就剩下點力氣，還有……一點責(zé)任心?？偛荒堋粗H弟弟……就那么沒了?！壁w志強看到沈薇若有所思，他繼續(xù)補充著。
他的話語樸實，沒有任何修飾，甚至帶著點鄉(xiāng)下口音的生硬轉(zhuǎn)折。但每一個字都像帶著重量，沉甸甸地砸在沈薇心上。尤其是最后那句“總不能看著親弟弟就那么沒了”，那種被血緣和責(zé)任牢牢捆綁住、無法掙脫的宿命感，沈薇太懂了。就像她對妞妞，那份沉甸甸的、壓得她喘不過氣卻又無法割舍的責(zé)任。
她看著趙志遠洗得發(fā)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損的夾克衫，看著他因常年勞作而顯得粗糲的手指，看著他眼中那份沉重的疲憊下依舊強撐著的微光。一種久違的、帶著酸澀的共鳴，悄然在心底滋生。這共鳴里，混雜著同病相憐的苦澀，以及……一絲微弱得連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對“可靠”的期盼。
咖啡館里流淌的鋼琴曲似乎變得遙遠模糊。沈薇端起自己的咖啡杯，輕輕抿了一口。微苦的液體滑過喉嚨，留下一點澀意。她垂著眼，看著杯中深褐色的旋渦。一個聲音在腦海里尖銳地提醒著：沈薇，你賭不起了！你好不容易從上一段失敗的婚姻走出來，還要重蹈覆轍？另一個聲音卻在低語：這個人，好像……和前夫不一樣？他眼里的那份掙扎和堅持，那么真實……他看著不像會賭錢……兩個人一起努力，應(yīng)該會好的吧！沈薇對這突如其來的想法不禁被自己嚇了一跳。
窗外的城市華燈初上，車流織成光的河流。玻璃窗模糊地映出沈薇有些出神的臉，也映出對面趙志遠緊張又期待的身影?？Х瑞^的暖光籠罩著他們，像一個短暫的、與世隔絕的繭。沈薇握著杯子的手，無意識地收緊了。
這繭，是新的開始，還是又一場粉飾過的幻夢？
她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