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東拿著一個生了銹的汽水瓶蓋,當(dāng)著全廠人的面向我求婚。
他通紅的臉上滿是自以為是的深情,“桑桑,嫁給我,以后我的工資全給你,我媽說了,
讓你給我生個大胖小子!”周圍人都在起哄,夸他浪漫??伤麄儾恢溃?/p>
我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滾燙的溫度幾乎要燒穿了我的口袋。嫁給他?困死在這座工廠里,
活成我媽的樣子?我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把他手里的瓶蓋,扔進了臭水溝。01“秦桑,
你瘋了!”我媽沖上來,一巴掌差點扇我臉上,被我爸死死攔住。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我身上,火辣辣的。衛(wèi)東還保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
舉著空空的手,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嘴唇哆嗦著,像是被臘月的寒風(fēng)抽了魂。
他是我談了兩年的對象,也是我們紅星機械廠公認的“俊后生”。濃眉大眼,個子高,
還是八級鉗工的關(guān)門弟子,每個月三十六塊五的工資,是廠里無數(shù)姑娘眼里的金飯碗。今天,
他當(dāng)著全廠的面,用一個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北冰洋”汽水瓶蓋,向我求婚。
“桑桑……”他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沙啞,“你這是干啥?快……快撿起來。
”我冷冷地看著他,看著他那張曾經(jīng)讓我心動的臉,此刻只覺得陌生又可笑?!皳炱饋??
衛(wèi)東,你讓我撿一個垃圾?”我的聲音不大,卻像針一樣,精準(zhǔn)地扎進在場每個人的耳朵里。
“那不是垃圾!”衛(wèi)-東-的-媽,也就是我們車間的張大媽,尖著嗓子就沖了過來,
一把將寶貝兒子拽起來護在身后,指著我的鼻子罵,“秦桑你個小蹄子,你別給臉不要臉!
我們家衛(wèi)東看得上你,那是你祖上燒了高香!一個汽水瓶蓋怎么了?
這年頭誰家結(jié)婚不是縫紉機、自行車、手表、收音機?我們家衛(wèi)東都給你許諾了,
你還想上天?”周圍看熱鬧的鄰里也開始竊竊私語?!熬褪前?,桑桑這孩子咋這么不懂事?
”“衛(wèi)東多好的條件啊,張姐都答應(yīng)給買‘三轉(zhuǎn)一響’了,這還有啥不滿足的?
”“年輕人嘛,就喜歡搞點花樣,這瓶蓋,多有心意啊。”有心意?我差點笑出聲。
他們不知道,就在半小時前,我剛剛從郵遞員手里接過了那封決定我命運的信。紅色的抬頭,
燙金的?;眨┲菔袔煼洞髮W(xué)的錄取通知書,正靜靜地躺在我外套的內(nèi)側(cè)口袋里,
那滾燙的溫度,仿佛一顆跳動的心臟,提醒著我,我的人生不該只是這個充滿鐵銹味的工廠。
我叫秦桑,一個長在工廠大院里的普通女孩。但我有一個秘密,我沒有像其他同齡人一樣,
初中畢業(yè)就進廠當(dāng)工人,而是偷偷撿起了高中的課本?;謴?fù)高考的消息傳來時,
我媽嗤之以き鼻,“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嘛?最后還不是要嫁人?!笨晌也恍琶?/p>
我看著我媽,一輩子守著一臺轟鳴的機器,雙手粗糙得像砂紙,看著這個大院里所有的女人,
為了一毛錢的菜價吵得面紅耳赤,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八卦虛度光陰。我怕,
我怕活成她們的樣子。所以,當(dāng)衛(wèi)東,這個所有人都認為是我最好歸宿的男人,
用一個廉價的、隨手可得的瓶蓋,試圖鎖住我未來幾十年的人生時,
我心底的猛獸徹底掙脫了牢籠。這不是浪漫,這是輕視。他覺得一個“三轉(zhuǎn)一響”的許諾,
就能讓我感恩戴德地嫁給他,然后像我媽一樣,生孩子,上班,熬到退休,一生到頭。
他從來,就沒想過我要什么?!皬堃?,”我抬起眼,
目光平靜地掃過她那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結(jié)婚是大事,我不想這么草率?!薄安萋??
我兒子為了給你個驚喜,求了廠里放電影的王師傅半天,才弄到這個求婚的機會!
全廠的人都看著呢!你現(xiàn)在說草率?”張大媽的聲音又拔高了八度。衛(wèi)東也終于緩過神來,
他上前一步,想來拉我的手,被我躲開了。他的眼里滿是受傷和不解,“桑桑,你怎么了?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等你滿了二十歲,我們就結(jié)婚?!笔前。覀冋f好了。
可那是高考成績出來之前。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衛(wèi)東,在你心里,我這輩子,
是不是就值一個汽水瓶蓋,再加幾件家具?”衛(wèi)東愣住了,他不懂。他的世界里,
女人最好的歸宿就是嫁個好男人,有個鐵飯碗,安安穩(wěn)穩(wěn)過一輩子。他不懂我的野心,
不懂我每晚在臺燈下復(fù)習(xí)到深夜的執(zhí)著,不懂我對外面世界的渴望。就像一只渴望天空的鳥,
是無法跟一只滿足于院子的雞解釋云層之上的風(fēng)景的?!澳恪愫f什么!”他急了,
臉漲得通紅,“我對你怎么樣,你心里不清楚嗎?我把最好的都給你了!”“是嗎?
”我輕輕一笑,從口袋里,緩緩掏出了那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錄取通知書。
在我媽驚恐的尖叫聲和衛(wèi)東呆滯的目光中,我將通知書展開,像一面旗幟?!靶l(wèi)東,
你看清楚,京州市師范大學(xué),”我指著上面的燙金大字,聲音不大,
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嘈雜的院子,“我的人生,剛剛開始。而你的求婚,來得真不是時候。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笆裁??秦??忌洗髮W(xué)了?”“我的天,咱們廠要出大學(xué)生了?
”衛(wèi)東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比地上的煤渣還要難看。他死死地盯著那張紙,
仿佛那不是錄取通知書,而是我的判決書。而我,在他和他媽那幾乎要殺人的目光中,
第一次挺直了腰桿。我知道,從我扔掉那個瓶蓋開始,我跟衛(wèi)-東-,跟這個工廠大院,
就已經(jīng)走向了完全不同的兩條路。而那條臭水溝,就是我們之間,再也無法跨越的楚河漢界。
02“你個死丫頭!你是不是要逼死我!”一進家門,我媽壓抑了一路的怒火終于爆發(fā),
她反手鎖上門,抄起墻角的雞毛撣子就朝我劈頭蓋臉地打來。我沒躲,
任由那細密的藤條抽在身上,帶起一陣陣火辣辣的疼。比起身上的疼,
心里那股掙脫束縛的快意,更加清晰?!澳惆盐覀兗业哪樁紒G盡了!衛(wèi)東家什么條件?
張芬(衛(wèi)東媽)在廠里多說得上話?你爸還想不想在車間干了?”我媽一邊打一邊哭,
聲音凄厲。我爸奪下她手里的雞毛撣子,吼道:“你發(fā)什么瘋!孩子考上大學(xué)是好事!
”“好事?好什么事!”我媽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拍著大腿嚎啕大哭,“一個女娃子,
讀到天上去,最后還不是要嫁人!得罪了衛(wèi)東家,以后在這院里,誰還敢要她?
她這輩子就毀了!”這就是我媽的邏輯。在她眼里,女人的價值,就是找個好婆家。
我的前途,遠遠沒有她跟張芬的塑料姐妹情重要。我平靜地看著她,開口道:“媽,
我不會嫁給衛(wèi)東的。”“你敢!”我媽從地上一躍而起,指著我的鼻子,“我告訴你秦桑,
這事由不得你!明天我就去衛(wèi)東家給你賠禮道歉,你就說你是今天昏了頭,這婚事,必須成!
”“不可能?!蔽乙蛔忠痪?,斬釘截鐵。我的反應(yīng)徹底激怒了她,她像一頭失控的母獅,
撲上來就要撕我口袋里的通知書?!拔易屇阕x!我讓你讀!我今天就燒了它,斷了你的念想!
”我反應(yīng)更快,側(cè)身躲過,將通知書死死護在懷里。那是我用無數(shù)個夜晚的拼搏換來的未來,
是我的命?!皦蛄耍 蔽野忠话褜⑽覌屚崎_,他高大的身軀擋在我面前,雙眼通紅,
“孩子的前途,比什么都重要!不就是個張芬嗎?老子明天就去找廠長,我就不信了,
這廠子是她家開的!”我爸,秦建國,一個老實巴交的八級焊工,一輩子沒跟人紅過臉。
這是他第一次,為了我,爆發(fā)出如此強硬的態(tài)度。我媽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看著父親寬厚而堅定的背影,我的眼眶一熱,差點掉下淚來。這場家庭戰(zhàn)爭,
因為我爸的強硬暫時中止。但我和衛(wèi)東家的梁子,算是徹底結(jié)下了。第二天,我爸去上班,
果然被張芬叫到辦公室,“穿小鞋”了。她把我爸負責(zé)的最輕松的巡檢崗,
換成了最累最臟的除銹崗,美其名曰,“老秦,年輕人要多鍛煉,你這身體骨,
得給年輕人讓讓位?!蔽野忠宦暡豢缘亟邮芰?。晚上回家,他脫下滿是鐵銹味的工作服,
露出的胳膊上,被砂輪機濺出的火星燙了好幾個燎泡。我媽看著心疼,又開始抹眼淚,
嘴里不停地咒罵我。我拿著家里祖?zhèn)鞯臓C傷膏,沉默地給我爸上藥。“爸,對不起。
”我爸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傻孩子,說啥呢!爸為你驕傲!考上大學(xué),
給咱老秦家光宗耀祖了!這點苦,算個屁!”他的笑容,比雞毛撣子抽在身上還疼。我知道,
我不能坐以待斃。下午,我揣著通知書,去了廠里的工會。接待我的是工會的李主席,
一個戴著眼鏡的斯文中年人。我把通知書遞給他,然后把昨天發(fā)生的事情,
以及今天我爸被調(diào)崗的事,有條不紊地說了一遍。我說得很平靜,沒有添油加醋,
只是陳述事實。我說:“李主席,國家恢復(fù)高考,是為了給所有青年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
我通過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學(xué),這本該是廠里的光榮。但是現(xiàn)在,
就因為我拒絕了一門不合適的婚事,我的家人就要受到打擊報復(fù)。我不明白,紅星機械廠,
到底是講道理的地方,還是某些人一手遮天的一言堂?”李主席扶了扶眼鏡,
鏡片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銳利的光。他沉默了片刻,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喂,
是廣播站嗎?我是工會老李。對,有個大喜事要宣布一下……”半小時后,
廠區(qū)所有高音喇叭里,同時響起了一個清脆的女聲?!疤卮笙灿崳√卮笙灿?!
熱烈祝賀我廠職工子弟秦桑同志,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取京州市師范大學(xué),
成為我廠恢復(fù)高考后的第一位大學(xué)生……”廣播連著播了三遍。整個紅星機械廠,
徹底沸騰了。我拿著戶口本,從工會出來的時候,廠區(qū)里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
他們看我的眼神,從昨天看“瘋子”的鄙夷,變成了此刻看“文曲星”的敬畏和羨慕。
我媽在車間里,被工友們團團圍住,一聲聲的“恭喜”讓她那張愁云慘淡的臉,
笑成了一朵菊花。而遠處的車間辦公室里,我看到張芬的臉,黑得像鍋底。我知道,這一局,
我贏了。我用陽謀,堂堂正正地將了她一軍。她可以給我爸穿小鞋,
但她敢動廠里三十年來第一個大學(xué)生嗎?她不敢。這個年代,知識和榮譽,
是比權(quán)力更硬的通行證。回家的路上,我遇到了衛(wèi)東。他堵在我的面前,幾天不見,
他憔悴了很多,下巴上泛著青色的胡茬。他不再像那天一樣憤怒,眼神復(fù)雜,帶著一絲懇求。
“桑桑,我們談?wù)??!彼砩夏枪墒煜さ臋C油味,讓我有些恍惚。
他習(xí)慣性地想去破解他的手指關(guān)節(jié),發(fā)出咯咯的聲響,這是他緊張或者不知所措時的小動作。
我點了點頭,“好。”我們走到了廠區(qū)后面的小樹林,這里曾是我們約會的“圣地”。
“桑桑,是我錯了。”他一開口,就讓我有些意外,“我不該用那種方式跟你求婚,
是我太想當(dāng)然了。我……我沒想到你考上了大學(xué)。”他的聲音里帶著苦澀,“可是,
考上大學(xué),就非要分手嗎?我可以等你,等你四年畢業(yè),我……”“衛(wèi)東,”我打斷了他,
“你等不了。”我看著他,認真地說:“你去過京州嗎?你知道大學(xué)是什么樣子嗎?
你知道一本《安娜·卡列尼娜》要賣多少錢嗎?”他茫然地搖頭。“我們的世界,
已經(jīng)不一樣了?!蔽移届o地陳述一個事實,“你想要的,是一個安穩(wěn)的家,
一個給你洗衣做飯生孩子的妻子。而我想要的,是去看更廣闊的世界,去實現(xiàn)我自己的價值。
我們沒有誰對誰錯,只是,我們不合適了?!薄安?!不是的!”他激動起來,
上前抓住我的肩膀,“我可以學(xué)!你看不起我,覺得我配不上你是不是?我可以改!桑桑,
你再給我一次機會!”他的力氣很大,捏得我肩膀生疼。我沒有掙扎,只是抬起頭,
迎著他的目光,問出了那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靶l(wèi)東,如果我沒有考上大學(xué),
你會用什么跟我求婚?”他愣住了。這個問題,仿佛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想法。
他張了張嘴,眼神躲閃,最終,還是低下了頭,聲音輕得像蚊子哼?!啊覌屨f,
家里準(zhǔn)備了彩禮,等過年,就去你家提親?!蔽倚α耍Φ醚蹨I都快出來了???,
這就是答案。那個汽水瓶蓋,不是驚喜,不是浪漫。那是在他和他媽的潛意識里,
考上大學(xué)之前的我,就只配得上一個汽-水-瓶-蓋。因為他們吃定了我,
吃定了我除了嫁給他,別無選擇。我的沉默,讓衛(wèi)東徹底慌了。他松開我,后退了兩步,
臉上一片死灰。他終于明白,我們之間,隔著的不是一張錄取通知書,
而是從一開始就沒存在過的,真正的尊重。03自從廣播事件后,張芬徹底偃旗息鼓了。
她不僅把我爸調(diào)回了原崗位,甚至還讓衛(wèi)東提著兩斤白糖和一瓶罐頭,上門“賠禮道歉”。
我媽樂得合不攏嘴,忙前忙后地招待,仿佛兩家的婚事還有轉(zhuǎn)機。我爸則全程黑著臉,
坐在角落里,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借口去同學(xué)家借書,躲開了這場虛偽的家宴。臨走前,衛(wèi)東在門口攔住了我。
他把一個用手帕包著的東西塞進我手里,“桑桑,這個給你?!蔽掖蜷_一看,
是一支嶄新的“英雄”牌鋼筆。在陽光下,金色的筆尖閃著光。“我……我聽人說,
大學(xué)生都用這個。”他撓了撓頭,眼神里帶著一絲討好和期盼,
“之前那個瓶蓋……是我混蛋。這個,算我給你賠罪?!蔽铱粗掷锏匿摴P,心里五味雜陳。
如果這份尊重,能早來半個月,或許,我們之間會有不一樣的結(jié)局。可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
“謝謝,但是太貴重了,我不能收?!蔽野唁摴P推了回去。“不貴,真的!”他急忙說,
“你拿著,就當(dāng)……就當(dāng)是我這個當(dāng)哥的,送給你的升學(xué)禮物?!彼谝淮?,
在我面前自稱為“哥”。這個稱呼,像一把鈍刀,緩慢而清晰地,
切割開了我們之間最后一點曖昧的牽絆。我沉默地收下了鋼筆,對他說了聲“謝謝”,
然后轉(zhuǎn)身離開,沒有再回頭。開學(xué)前的日子,我成了整個大院的名人。
曾經(jīng)對我愛答不理的大媽們,現(xiàn)在見到我,都會熱情地拉著我的手,問我學(xué)習(xí)的秘訣,
想讓我給她們家孩子“傳經(jīng)送寶”。我媽也徹底揚眉吐氣,走路都帶風(fēng),
逢人就說:“我們家桑桑啊,從小就愛學(xué)習(xí),那腦子,隨我!”人性的真實,
有時就是這么可笑。為了躲避這些無意義的社交,我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市里的圖書館。
在那里,我遇到了陳堯。他是市一中的語文老師,也是我們那批高考考生的義務(wù)輔導(dǎo)員。
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白襯衫,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
他不像廠里的男人們,身上總是混雜著汗味和機油味。“秦桑同學(xué),恭喜你。
”他在書架旁碰到我,笑著打了聲招呼。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有細細的紋路,
看起來溫和又真誠?!瓣惱蠋?,謝謝您?!蔽矣行┚兄敚吘?,他是除了我爸之外,
第一個無條件支持我參加高考的人。“在看什么書?”他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紅與黑》。
“隨便看看,開學(xué)前打發(fā)時間。”“于連的野心和掙扎,在任何時代都能引起共鳴。
”他隨口一說,卻讓我心里一震。他懂。他不像衛(wèi)東,只會問我“這書里寫的啥?有意思嗎?
”跟陳堯聊天,是一種享受。他學(xué)識淵博,談吐風(fēng)趣,從巴爾扎克聊到莎士比亞,
從唐詩宋詞聊到時事政治,他總能有獨到的見解。他為我打開了一扇窗,
讓我看到了一個前所未見的,絢爛而迷人的新世界。我知道,這就是我向往的生活。那天,
我們聊了很久,直到圖書館閉館。臨走時,他忽然問我:“開學(xué)的東西,都準(zhǔn)備好了嗎?
”我搖了搖頭,“還沒,正準(zhǔn)備過兩天去買?!薄罢?,
我周末也要去市里給我妹妹買點東西,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一起,我?guī)湍銋⒖紖⒖肌?/p>
”他發(fā)出了邀請,語氣自然,沒有任何讓人不適的企圖。我?guī)缀鯖]有猶豫,就答應(yīng)了。
周末那天,我特意穿上了我唯一一條白裙子,那是我媽扯了布給我做的。
我們在百貨大樓門口見面,陳堯也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他推著一輛半舊的鳳凰牌自行車,
車后座上綁著一個網(wǎng)兜?!白甙桑热ソo你買生活用品?!彼α诵?,
很自然地幫我把挎包放進了網(wǎng)兜里。我們逛了很久,他幫我挑選了暖水瓶、臉盆、毛巾,
甚至還細心地提醒我,北方的秋天很干燥,要買一盒雪花膏。他做這一切的時候,
都保持著一種恰到好處的距離,既體貼,又不會讓人覺得冒犯。付錢的時候,我堅持自己付,
他也沒有跟我爭搶,只是在我算不清零錢的時候,微笑著提醒我。買完東西,他看了看天色,
“餓了吧?我請你吃飯?!彼麕胰チ藝鵂I飯店,點了一碗陽春面和一盤紅燒肉。
肉是憑票供應(yīng)的,看著那盤油光锃亮,香氣撲鼻的紅燒肉,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俺园?,
你太瘦了,要多補補?!彼驯P子往我這邊推了推。我埋頭吃面,不敢看他的眼睛。
長這么大,除了我爸,從沒有一個男人,會這樣細致地關(guān)心我。衛(wèi)東也對我好,
他會把廠里發(fā)的蘋果留給我,會把省下來的布票給我媽,讓我做新衣服。但那種好,
是粗糙的,是理所當(dāng)然的。他覺得,我是他的女人,他就該對我好。而陳堯的好,
是潤物細無聲的。他把我當(dāng)成一個獨立的,需要被尊重的個體。一頓飯,我吃得心猿意馬。
回去的路上,他騎著車,我坐在后座,手里抱著裝滿東西的紙箱。晚風(fēng)吹起我的長發(fā),
輕輕拂過他的后背。他的背很寬,白襯衫被風(fēng)鼓起,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好聞的皂角味。
我的心,跳得很快??斓綇S區(qū)門口時,我讓他停下,不想讓大院里的人看到,惹來閑話。
他似乎也明白,點了點頭。我從車上下來,取下我的東西?!瓣惱蠋?,今天……太謝謝您了。
”“不用客氣?!彼α耍耙院笤诰┲?,有什么困難,可以來學(xué)校找我。
我也在京州師范大學(xué)的附屬中學(xué)教書。”我愣住了。“您……您也要去京州?”“對,
工作調(diào)動?!彼隽朔鲅坨R,“以后,我們就是校友了?!边@個消息,
像一顆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D漪。就在這時,
一個不合時宜的聲音,打破了這美好的氣氛。“桑桑?”我一回頭,
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衛(wèi)東。他的手里,還提著一個飯盒,大概是想來給我送飯。
他看著我和陳堯,又看了看我腳邊那堆嶄新的生活用品,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他的目光,
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死死地盯著陳堯??諝庵校瑥浡还缮接暧麃淼膲阂?。
04“他是誰?”衛(wèi)東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拳頭在身側(cè)握得咯咯作響。
那是我熟悉的,他要發(fā)怒的前兆。陳堯推著自行車,平靜地擋在我身前,他看著衛(wèi)東,
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這位同志,你有什么事嗎?”“我問你話了嗎?我問的是她!
”衛(wèi)東的眼睛死死盯著我,充滿了被背叛的憤怒和痛苦,“秦桑,你告訴我,他是誰?
你跟他去干嘛了?”“衛(wèi)東,你冷靜點?!蔽野櫰鹈碱^,
對他這種審問犯人一樣的語氣感到極度不適,“這是我的老師,陳老師。
我去市里買開學(xué)的東西,碰巧遇到了。”“老師?”衛(wèi)東冷笑一聲,
目光在陳堯和那堆東西上來回掃視,“買東西需要一個男老師陪著?還幫你拎回來?秦桑,
你是不是覺得我傻?”他的話,說得極其難聽。周圍已經(jīng)有下班的工人朝我們這邊指指點點。
我不想在這里跟他吵,把事情鬧得人盡皆知?!靶l(wèi)東,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我跟誰在一起,
去哪里,做什么,都跟你沒有關(guān)系。”我拉了拉陳堯的衣袖,“陳老師,我們走吧。
”“站?。 毙l(wèi)東一個箭步?jīng)_上來,攔住我們的去路。他的眼睛因為憤怒而布滿血絲,
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秦桑,你把話說清楚!你是不是因為他,才跟我分手的?
你是不是早就背著我,跟這個小白臉勾搭上了?”“小白臉”三個字,像一根針,
狠狠刺痛了我。也徹底點燃了陳堯的怒火。他將自行車往旁邊一放,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
“這位同志,請你說話放尊重一點?!标悎虻哪樕怖淞讼聛?,他雖然是文人,
但個子比衛(wèi)東還高半個頭,氣勢上絲毫不輸,“秦桑同學(xué)現(xiàn)在是自由身,
她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的生活,輪不到你在這里指手畫腳。”“我指手畫腳?老子跟她談了兩年,
你說我沒資格?”衛(wèi)東徹底被激怒了,他一把推開陳堯,指著我的鼻子,“秦桑,你行啊你!
剛考上大學(xué),就攀上高枝了?怎么,嫌棄我一個工人,配不上你這個大學(xué)生了?”他的吼聲,
引來了更多的圍觀者。張芬也聞訊趕來,她一看到這場景,立刻戲精附體,一屁股坐在地上,
開始拍著大腿哭天搶地?!皼]天理了??!這陳世美還沒當(dāng)上官呢,就先學(xué)著拋妻棄子了?。?/p>
我們衛(wèi)東真是瞎了眼,怎么就看上你這么個白眼狼??!”她這么一鬧,
不明真相的群眾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嫌貧愛富,喜新厭舊,忘恩負義……這些標(biāo)簽,
瞬間就貼在了我的身上。我氣得渾身發(fā)抖。我沒想到,分手之后,
衛(wèi)東竟然會用這種最齷齪的方式,來給我潑臟水。他毀不掉我的前途,就想毀掉我的名聲。
“衛(wèi)東,我沒想到,你竟然是這種人?!蔽铱粗?,眼里充滿了失望?!拔沂悄姆N人?
”衛(wèi)東自嘲地笑了,“我就是個粗人,沒他會說話,沒他有文化!可我對你是真心的!秦桑,
你摸著良心說,我對你不好嗎?”“好?”我反問,“你的好,就是用一個瓶蓋羞辱我?
你的好,就是讓你媽去為難我爸?你的好,就是現(xiàn)在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敗壞我的名聲?
”我每說一句,他的臉色就白一分?!拔摇彼麖埧诮Y(jié)舌,說不出話來。“夠了!
”我不想再跟他糾纏下去,“從今以后,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闭f完,
我抱起地上的紙箱,轉(zhuǎn)身就走?!扒厣# 毙l(wèi)東在我身后嘶吼,“你會后悔的!
你一定會后悔的!”我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得決絕。陳堯默默地跟在我身邊,
幫我分擔(dān)了一半的重量。直到走回我家樓下,他才輕聲說:“別往心里去,
他只是……接受不了現(xiàn)實?!蔽覔u了搖頭,苦笑道:“我只是沒想到,他會變得這么陌生。
”那個曾經(jīng)在我感冒時,會跑遍全城為我買一瓶橘子罐頭的少年,
終究還是被現(xiàn)實的嫉妒和不甘,扭曲成了最丑陋的模樣?;氐郊?,我媽正坐在桌邊等我,
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澳氵€知道回來?你看看你干的好事!現(xiàn)在全廠都在傳,
說你攀高枝,嫌棄衛(wèi)東,跟一個小白臉跑了!我的老臉都被你丟盡了!”我疲憊地放下東西,
不想跟她爭辯。“媽,我累了,想休息?!薄靶菹??你還有臉休息!”我媽猛地一拍桌子,
“我告訴你秦桑,你別以為考上大學(xué)就了不起了!你的戶口和糧油關(guān)系還在廠里!
你要是再跟那個不清不楚的老師來往,敗壞我們家的名聲,我就去街道辦,把你的關(guān)系卡住,
我讓你這個大學(xué)上不成!”她的話,像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我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為了她那點可憐的面子,為了討好張芬,她竟然要用我的前途來威脅我。那一刻,我的心,
徹底涼了。這個家,這個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第一次讓我感到了窒息。我什么都沒說,
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間,鎖上了門。門外,是我媽歇斯底里的咒罵。我靠在門板上,
緩緩滑坐到地上,將臉埋在膝蓋里。眼淚,終于不爭氣地掉了下來。我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