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餅的溫熱和油脂香氣還殘留在齒間，沈青鸞卻覺得喉嚨里像是堵了一把冰碴子。
林瀟那個關(guān)于家傳劍法的問題，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破了她記憶里某個腫脹、脆弱的水泡。殺人的玩意兒？她當然記得。血濺在臉上溫熱粘稠的觸感，兵器砍入骨頭的頓挫感，敵人臨死前嗬嗬的抽氣聲…這些碎片清晰得灼人。
可父親第一次握著她的手，糾正她握劍姿勢時，掌心是怎樣的溫度？母親站在廊下，是笑著還是蹙著眉？侯府練武場邊，那棵老槐樹開花時，香氣到底有多濃？
模糊。一片空白般的模糊。
她用力甩頭，試圖將這些無用的惶惑甩出去。恨意才是真實的，仇恨才是支撐她的骨頭。其他的，都不重要。
“下次，”她聲音沙啞，打破沉默，刻意避開方才的話題，“弄點鹽回來?！?/p>
傷口需要清洗，食物需要調(diào)味。這是最實際的需求。
林瀟看了她一眼，沒追問，只是點頭：“好?！?/p>
合作繼續(xù)。但某些東西，已經(jīng)悄然變質(zhì)。
鹽很快通過小太監(jiān)換來。沈青鸞清洗手腕上一道不甚明顯的刮傷時，林瀟狀似無意地遞過來一塊干凈布條。沈青鸞接過，擦拭，動作卻猛地頓住。
那道原本該需要幾日才能結(jié)痂的傷口，此刻竟然…只剩下一條淺淺的紅痕？愈合的速度快得驚人。
她下意識地蜷起手指，蓋住那道痕跡。心頭掠過一絲莫名的心虛和寒意。她從小似乎就比旁人恢復得快些，祖母曾說是邊關(guān)水土養(yǎng)人…可這速度…
“怎么了？”林瀟問，目光落在她蜷起的手上。
“沒什么?！鄙蚯帑[硬邦邦地回答，扯下衣袖，“小傷?！?/p>
林瀟沒再說話，轉(zhuǎn)身去整理那些換來的物資。她的沉默，比追問更讓沈青鸞不安。
幾天后的一次夜行，沈青鸞的目標是戶部一位郎中外宅的書房。據(jù)說此人與當年構(gòu)陷沈家的某位重臣過往甚密。林瀟的計劃是讓她尋找任何可能與舊案有關(guān)的書信或賬目副本。
行動起初順利。外宅守衛(wèi)松散。她如貍貓般潛入書房，憑借被訓練出的本能，快速而無聲地翻檢。指尖掠過冰冷的紫檀木、細膩的宣紙、微澀的墨跡…
在一個暗格里，她摸到一封火漆密信。心下一動，正要抽出。
窗外忽然火光晃動！人聲嘈雜！
“有賊！書房有動靜！”
腳步聲迅速逼近！不是普通家丁，步伐沉穩(wěn)有力，像是好手！
中計了？還是巧合？
沈青鸞不及細想，身體已先于意識反應(yīng)！她猛地后撤，卻不是沖向門口，而是撲向側(cè)面書架！指尖在書架頂端某個不起眼的雕花處一按一旋！
“咔噠”一聲輕響，書架竟悄無聲息地滑開半尺，露出后面黑黢黢的狹窄通道！
她閃身而入，書架迅速合攏。
外面?zhèn)鱽碜查T聲、怒吼聲、翻找聲…最終漸漸遠去。
通道內(nèi)一片死寂。沈青鸞背貼著冰冷潮濕的墻壁，劇烈喘息。冷汗浸透單衣。
剛才…她怎么會知道那里有機關(guān)？那手法熟練得像是演練過千百遍！可這外宅，她分明從未踏足！
一種更深沉的寒意，從腳底竄上脊背。比被追殺更讓她恐懼。
待外面徹底安靜，她才從另一處隱蔽出口逃離?；氐嚼鋵m，她將那封未及細看的密信交給林瀟，臉色蒼白得嚇人。
“你怎么了？”林瀟接過信，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異常。
“…沒事?！鄙蚯帑[避開她的目光，聲音疲憊，“失手了，差點被發(fā)現(xiàn)?！?/p>
林瀟沒再追問，只是展開那封信。目光快速掃過，眉頭越皺越緊。信上的內(nèi)容…與沈家舊案毫無關(guān)系，反而涉及另一樁更隱晦的漕運貪污。但信的末尾，一個不起眼的符號，讓她心頭猛地一跳。
那符號，她見過。在系統(tǒng)偶爾閃爍的、布滿亂碼的界面角落里！像一個冰冷的烙印。
【信息獲取。內(nèi)容分析中…】系統(tǒng)音適時響起，【涉及無關(guān)事務(wù)，優(yōu)先級低。建議銷毀?！?/p>
無關(guān)？林瀟盯著那符號，又看看明顯心神不屬的沈青鸞。真的無關(guān)嗎？
她忽然起身，走到殿角那堆勉強算作“廚房”的地方，拿起一個小瓦罐——那是她們用來燒水煮點簡單食物的。瓦罐粗糙，邊緣有一個燒制時留下的、不太明顯的缺口。
“系統(tǒng)，”她在心中默念，“兌換…一小塊耐高溫凝膠，需要能密封這個缺口?！?/p>
【請求評估…兌換‘基礎(chǔ)修復凝膠’需能量0.8%。用途與主線任務(wù)關(guān)聯(lián)性低，建議否決?！?/p>
“確認兌換。”林瀟毫不理會。
幾乎瞬間，一小團半透明、果凍般的物質(zhì)出現(xiàn)在她掌心。觸感冰涼、富有彈性，帶著一股極淡的、化學品的味道。
她面無表情地將凝膠仔細填滿瓦罐的缺口，將其密封抹平。
沈青鸞一直看著她的動作，眼神空洞，似乎還沉浸在方才的驚疑中，并未留意這超乎常理的“修補”。
林瀟的心卻在一片冰冷中疾速下墜。
這凝膠…這塑料片…這系統(tǒng)無所不包的兌換列表…還有沈青鸞那不合常理的愈合能力、莫名精妙的機關(guān)知識…
碎片開始拼湊，指向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她們所在的這個世界，她們的身份，甚至她們的記憶…到底有多少是真實的？
“沈青鸞?！绷譃t忽然開口，聲音平靜得可怕。
沈青鸞茫然抬頭。
“你還記得，”林瀟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目光平視著她，“你小時候，最喜歡吃你母親做的什么點心嗎？仔細想想，它的樣子，味道?！?/p>
沈青鸞怔住，下意識地開始回憶。母親…點心…模糊的溫暖畫面閃過，是桂花糕？還是杏仁酥？試圖聚焦，那畫面的細節(jié)卻迅速褪色、消散，只剩下一團甜膩的、沒有具體形狀和味道的光暈。越想，那光暈越淡，頭開始隱隱作痛。
她的臉色越來越白，眼神里透出恐慌：“我…大概是…桂花…”
“什么形狀？糖桂花撒了多少？蒸出來是軟是硬？”林瀟步步緊逼，語速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力度。
“我…”沈青鸞的呼吸急促起來，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身下的干草，“我不…記不清了…”
“那你家傳劍法的核心要義是什么？總綱第一句是什么？”林瀟換了個問題。
“殺敵…制勝…”沈青鸞喃喃，眼神渙散。
“不對！”林瀟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尖銳，“鎮(zhèn)北侯府的劍法以守代攻，后發(fā)先至！總綱第一句是‘心如止水，劍映乾坤’！這不是什么秘密！”
這是她剛剛從系統(tǒng)無意間泄露的、關(guān)于這個時代武功體系的龐雜信息里，偶然捕捉到的一條！她賭了一把！
沈青鸞如遭雷擊，猛地抬頭，瞳孔縮成針尖大?。∧樕涎M褪！
“不…不可能…”她嘴唇哆嗦著，“是殺戮…是報仇…我明明…”
她“記得”的是鮮血和仇恨，是凌厲的殺招！那“心如止水”…陌生得讓她心慌！
“你看這個?！绷譃t攤開手心，露出那塊一直藏著的、光滑冰涼的塑料片，又指指剛剛補好的瓦罐，“還有那個。你覺得，這是哪里該有的東西？”
沈青鸞的目光機械地移過去，落在那些與周遭破敗古舊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物品上。她的眼神先是困惑，然后是逐漸清晰的、巨大的驚駭。
林瀟不再給她思考的時間，拋出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一擊：“還有你的傷。你自己清楚，那愈合速度，正常嗎？”
沈青鸞猛地低頭，看向自己已經(jīng)幾乎消失不見的手腕傷痕。再抬頭看向林瀟，眼神徹底崩潰，充滿了無法理解的恐懼和自我懷疑。
“我們…”林瀟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同病相憐的絕望，“可能都被騙了。”
冷宮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比外面的風雪更冷的，是兩顆逐漸沉入冰海的心。
懷疑不再是種子，它已經(jīng)破土，長出了猙獰的黑色枝椏，纏繞住她們，將她們拖向一個未知的、卻無比可怕的深淵。
聯(lián)盟的基礎(chǔ)正在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源于同一命運的巨大恐懼和…茫然。
她們，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