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砸在油膩的柏油路面上,濺起渾濁的水花,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鐵銹和濕垃圾混合的餿味。我站在巷口那盞茍延殘喘的路燈下,昏黃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巷子深處那輛熟悉的黑色大眾途觀輪廓。車牌號,我閉著眼都能描出來——林薇的生日,加上她名字的縮寫。那曾是我送她的禮物,如今卻成了她奔向另一個男人的座駕。
巷子很深,像一條被城市遺忘的腸道,幽暗、曲折。雨水順著我的額發(fā)流進眼睛,澀得發(fā)痛,但我沒去擦。視線死死釘在車旁那兩個模糊的人影上。他們挨得很近,在窄小的車門和濕漉漉的墻壁之間,幾乎融成了一體。男人,那個叫劉強的家伙,我見過照片,一張油膩又帶著點蠻橫的臉。他正俯身,一只手撐在車頂,把林薇圈在懷里。林薇仰著頭,長發(fā)在風雨里飄動,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想象她慣有的那種帶著點撒嬌意味的弧度。雨水順著車頂流下,澆在劉強的后背上,他渾然不覺。
胸腔里像塞進了一塊燒紅的烙鐵,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和令人作嘔的酸氣。我抬腳,踩進冰冷的積水里,水瞬間灌滿了鞋襪,刺骨的寒意順著腳踝爬上來,卻壓不住那股直沖天靈蓋的邪火。我一步步走過去,腳步聲在雨聲里顯得沉悶而固執(zhí),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終于決定撕開柵欄。
“林薇!”我的聲音撕裂了雨幕,帶著一種連自己都陌生的沙啞和尖銳。
那兩個人影觸電般分開。林薇猛地轉(zhuǎn)過身,臉上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一種被撞破的驚惶。她下意識地后退半步,背脊緊緊貼住冰冷的車門,手指無措地絞在一起。劉強則慢了一拍,他直起身,扭過頭,臉上沒有驚慌,只有被打擾的極度不快。他擰著眉,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來,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厭惡。
“高哲?你他媽跟蹤我?”林薇的聲音尖利起來,帶著一種虛張聲勢的憤怒,試圖掩蓋底下的心虛。
我沒理她,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劉強臉上。雨水順著我的下巴滴落,砸在濕透的襯衫前襟上?!皠?,”我開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冰碴,“你他媽有種,搞我老婆?”
劉強嗤笑一聲,那聲音在雨里顯得格外刺耳。他往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軀帶來一種壓迫感,雨水順著他剃得發(fā)青的頭皮往下淌。他歪著頭,嘴角咧開一個極其惡劣的弧度,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怎么?你老婆自己貼上來的,怪我咯?廢物點心,管不住自己女人,跑這兒來吠?”他上下打量著我,眼神里淬滿了毒,“瞅你那慫樣,也配?”
他最后那輕飄飄的三個字,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捅進了我腦子里最緊繃的那根弦。嗡的一聲,所有的理智、克制、后果,瞬間被燒成了灰燼。眼前只剩下他那張令人作嘔的、得意洋洋的臉。我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吼,身體里積壓的暴怒和屈辱像火山一樣噴發(fā)出來,攥緊拳頭就朝他撲了過去!
拳頭帶著風聲,目標是那張令人作嘔的嘴臉!
就在我的拳頭即將觸碰到他鼻尖的剎那,劉強的反應(yīng)快得驚人。他臉上那點輕蔑瞬間凍結(ji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野獸般的兇狠。他沒有后退,反而猛地側(cè)身,像一條滑溜的泥鰍,我的拳頭擦著他的臉頰砸在了冰冷的車門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指骨劇痛。
與此同時,他那只一直插在褲兜里的右手閃電般掏出,我甚至沒看清他手里握著什么,只感覺一道冰冷的弧光在昏黃的路燈下猛地一閃!
“操!”一聲怒罵從他喉嚨里滾出。
不是對著我,更像是一種本能的動作指令。
他身體爆發(fā)出巨大的力量,粗暴地一把推開擋在車門前的林薇。林薇驚呼一聲,踉蹌著撞在濕漉漉的墻壁上,差點摔倒。劉強則像一頭被激怒的野豬,猛地拉開駕駛座的車門,矮身就鉆了進去!
“你他媽有種別跑!”我嘶吼著,撲到車門邊,伸手就去抓他。
車門在我眼前被狠狠關(guān)上,冰冷的金屬邊角差點夾住我的手指。引擎發(fā)出一聲暴躁的嘶吼,車燈瞬間亮起,兩道慘白的光柱像兩把利劍,穿透雨幕,直直刺進我的瞳孔!強光讓我眼前一片炫目的白,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高哲!你他媽瘋了!快讓開!”林薇帶著哭腔的尖叫從旁邊傳來,尖銳得幾乎要刺破耳膜。
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一片刺眼的白光,還有引擎那令人心悸的咆哮。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擋那刺目的光,腳下本能地想要后退,但積水讓地面濕滑無比。
就在這一剎那,那咆哮聲驟然拔高,變成了輪胎瘋狂摩擦濕滑地面的尖嘯!
“吱嘎——?。?!”
聲音刺耳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像一柄攻城錘,狠狠撞在我的右側(cè)大腿上!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身體騰空而起,像一片被狂風卷起的落葉。視野天旋地轉(zhuǎn),昏黃的路燈、骯臟的巷壁、驚慌扭曲的林薇的臉、那兩盞刺目的車燈,所有的畫面都在瘋狂旋轉(zhuǎn)、破碎。耳邊是輪胎摩擦聲、引擎的咆哮、林薇變了調(diào)的尖叫混合成的巨大噪音,還有……一種沉悶的、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咔嚓!”
那聲音似乎是從我身體內(nèi)部傳來的,又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直接敲擊在靈魂深處。
緊接著,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如同被燒紅的鐵水瞬間灌滿了整條右腿,再沿著脊椎一路向上,猛烈地沖擊著大腦!那痛楚是如此純粹、如此暴烈,瞬間抽干了肺里所有的空氣,連慘叫都卡在了喉嚨深處,只發(fā)出一聲短促而破碎的“嗬——”。
身體重重摔在冰冷濕滑的地面上,泥水四濺。雨水無情地砸在臉上,冰冷刺骨,卻絲毫無法緩解右腿那如同地獄熔爐般的灼燒和撕裂感。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那條廢腿,帶來一陣陣令人窒息的痙攣。我試圖蜷縮,試圖保護自己,但身體完全不聽使喚,只有那條腿在視野里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角度,軟塌塌地歪向一邊,褲管瞬間被暗紅色的液體洇濕了一大片,在渾濁的積水里迅速暈開,像一朵詭異而猙獰的花。
視線開始模糊、發(fā)黑。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那輛黑色的途觀。
它停住了,就在離我?guī)酌走h的地方。引擎還在低吼著,排氣管噴出白色的水汽。駕駛座的車窗降下了一半。
劉強那張臉探了出來,臉上沒有任何撞人后的驚慌或恐懼,只有一種不耐煩的、急于擺脫麻煩的暴躁。他惡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雨水立刻將它沖散。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袋礙事的垃圾。
“媽的,找死!”他罵了一句,聲音在雨聲里顯得模糊不清,但那惡毒的語氣卻像針一樣扎進我的耳朵。
然后,他的目光轉(zhuǎn)向旁邊。
我也順著他的視線,用盡最后一點模糊的焦距看過去。
林薇站在那里,離我?guī)撞竭h。她臉上沒有血色,嘴唇微微顫抖著,一只手無意識地捂在嘴上。她的目光,沒有落在我身上,沒有看我那條扭曲的腿和不斷蔓延的血跡,而是越過我,直直地投向車窗里的劉強。
她的眼神里,有驚魂未定,有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種復(fù)雜到令人心寒的……依賴?甚至在那驚懼的底色下,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不受控制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那是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弧度,快得像幻覺。但在那模糊的、被劇痛和雨水扭曲的視野里,在那個瞬間,它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我的視網(wǎng)膜上,燙在了我的靈魂上!
冰冷的雨水混著血水,流進嘴里,一股濃重的鐵銹味。眼前徹底陷入黑暗之前,最后定格的畫面,就是車窗里劉強那張不耐煩的、惡毒的側(cè)臉,和林薇臉上那抹若有若無的、令人血液凍結(jié)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