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最討厭兩件事:輸,和承認我想他。法庭的空調總是開得太足,冷氣順著小腿往上爬。
我盯著判決書,那些字像螞蟻一樣亂爬。輸了。職業(yè)生涯第一場敗仗。
旁聽席的記者們像聞到血的鯊魚,鏡頭咔嚓響成一片。我扯出個笑,把文件塞進公文包。
指甲掐進掌心,疼得清醒。申南風站在對面,西裝筆挺人模狗樣。他伸手過來:“承讓。
”指尖碰到我手心,癢得我想抽他。我直接略過他走向當事人,那胖老板臉綠得像蔫白菜。
“秦律師你說穩(wěn)贏的!”他嗓門大得全法庭都聽見。我瞥見申南風嘴角那點弧度,
恨不得把高跟鞋戳他臉上?!吧显V還有機會。”我甩開胖老板往外走。
記者圍上來問敗訴感受,我擠出句“尊重判決”就鉆進了電梯。鏡子里的我口紅糊了點,
像剛啃過死孩子。我狠狠擦掉。手機在響,屏幕亮起“SB”——我給他的備注。掛斷。
又響。我按了接聽。“北門地下車庫C區(qū)?!彼驼f了這么句,掛了。
我盯著電梯數(shù)字往下跳,負一層,負二層。門開時我踹了腳金屬門,
巨響震得攝像頭都轉了向。他那輛黑色轎車停得歪歪斜斜,像主人一樣討厭。
我拉開副駕坐進去,香水味混著皮革味沖進鼻子。是他常用的雪松調,聞了三年還是頭暈。
“第一次輸官司的感覺怎么樣?”他單手打方向盤,另只手松領帶。脖頸上有道紅印,
是我昨天咬的。我滑下車窗讓風吹進來?!皼]什么影響,
不過我倒是開始后悔之前一直避開你接的案子了?!毕銠壠吭谲囕d冰箱里,我拎出來倒了杯。
氣泡噼里啪啦碎得像我的理智。他笑出聲:“被虐上癮了?”酒杯涼得硌手。
“聽你打官司簡直是種享受。”我說的是真話??此P問證人像看獵手戲弄獵物,
優(yōu)雅又殘忍。有次他讓對方專家證人當庭承認數(shù)據造假,那老頭汗滴在證詞紙上暈開墨跡。
我在旁聽席夾緊腿,回家就換了床單。車開進酒店地下時,我杯沿的口紅印還沒干。
他抽走杯子抿了一口:“你上次那個醫(yī)療糾紛案,其實能贏?!薄坝媚阏f?”我扯他領帶,
“患者自己篡改病歷,神仙也救不了?!薄氨O(jiān)護室監(jiān)控錄像。
”他由著我把他按在電梯鏡面上,“護士站角度能拍到患者偷筆?!蔽毅蹲?。電梯叮一聲響,
他攬著我往外走?!澳阍趺粗??”“你們律所內網有備份?!彼㈤_房門,
“密碼是你生日?!蔽以撋鷼馑谶M我們系統(tǒng),但身體先熱了。他把我抵在玄關畫框上,
畫框硌得后腰生疼。輸了官司的憋屈和這點疼攪在一起,變成別的什么東西。我咬他喉結,
他嘶了聲反而笑得更深。“瘋狗。”他喘著氣罵。“被告律師沒資格說?!蔽页端r衫,
扣子崩在地毯上悄無聲息。這房間我們來過太多次,窗簾遙控器在左邊床頭柜,
浴室地板遇水打滑,床墊第二顆彈簧有點塌。熟悉得像另一個辦公室。汗水滴下來的時候,
我聽見自己問:“為什么告訴我監(jiān)控的事?”明明他靠我輸官司才賺足面子。他動作頓住,
額發(fā)掃過我眼角?!澳桥肿用阊!闭f完這句他更用力,像要拆吃入腹。
我恍惚想起休庭時當事人確實摟過我,申南風當時在五米外和書記員說話,側臉冷得像凍河。
原來他看見了。結束的時候窗外天都黑了。他趴著不動,汗?jié)竦谋臣瓜駭R淺的鯨。
我劃著手機看郵件,律所合伙人群里安靜如雞,估計都在等我崩潰謝罪。“上訴狀寫好了。
”他突然說。我劃屏幕的手指停住。“什么?”“醫(yī)療案上訴狀?!彼砻差^柜,
抽出平板點了幾下遞過來。二十三頁文檔,證據清單列到半夜,連護士排班表都標了重點。
我盯著頁眉“秦嫻律師”的字樣,喉嚨發(fā)緊?!吧昴巷L?!蔽曳畔缕桨?,“這算售后服務?
”他伸了個懶腰,肌肉線條繃緊又舒展?!八沔钨Y?!蔽页鹫眍^砸他。他笑著接住,
眼睛彎成熟悉的弧度。我們大學時就這樣,模擬法庭他贏我半子,
半夜翻女生宿舍墻來送宵夜。蔥烤鯽魚用錫紙包著,燙得我直摸耳垂。他蹲在陽臺外沿笑,
說秦嫻你輸不起的樣子真帶勁。后來真輸不起了。律所搶客戶,法庭爭輸贏,
連睡都要爭上下。三年前那場私募股權案,我抓到他當事人財務造假,
他當庭拋出一份我當事人婚外情錄音。雙雙被律協(xié)警告,吵到凌晨三點,他摔門出去又回來,
手里提著樓下便利店關東煮?!俺燥栐俪??!碧}卜煮得稀爛,甜辣醬擠成心形。幼稚得要命。
“想什么?”他手指卷我頭發(fā)。“那胖子確實手不老實?!蔽彝蝗徽f,
“但你不該讓我輸官司?!彼聊粫?,起身開冰箱拿水。玻璃瓶凝著水珠,
在他腕上留下濕痕?!拔覜]讓你輸?!彼硨χ艺f,“是你證據鏈有漏洞?!薄胺牌ǎ?/p>
你明明可以早點提出管轄權異議——”“然后看你贏得更輕松?”他轉身看我,
眼睛在昏暗里亮得嚇人,“我就要在你最穩(wěn)的地方打贏你。讓你記得更牢?!蔽艺×恕?/p>
水珠順著他手腕往下滴,落在酒店地毯上變成深色圓點。多奇怪,我們上床時像連體嬰,
穿上衣服就變斗獸場里的餓狗。好像誰先露軟肋誰就輸。手機突然震動,
屏幕亮起“母上大人”。我開免提。“嫻嫻啊,下周你爸生日記得回家吃飯。
”我媽嗓門亮堂,“叫上南風!他上次送的山參好得呀,燉雞湯油汪汪的。
”申南風憋笑憋得肩膀抖。我踹他小腿:“他忙。”“再忙也要吃飯的呀!南風南風,
阿姨做了糟溜魚片!”他湊過來:“謝謝阿姨,我一定到?!甭曇籼鸬媚苷ブ?/p>
我媽心滿意足掛了電話。“演技見長?!蔽移鼈取!罢嫘膶嵰狻!彼阒?,
“你媽比我媽像親的?!边@話刺了一下。我知道他那個媽,貴婦儀態(tài)端方,
給兒子發(fā)郵件都用“申律師臺鑒”。有回撞見她在餐廳拿紙巾擦申南風的嘴角,
說他二十八歲的人吃相還像難民。那會兒我們剛同居,他回家就啃我脖子,
說秦嫻你吃飯掉渣我都覺得可愛?!八罱€逼你相親?”我問?!吧现芤娏藘蓚€。
”他躺回去劃手機,“一個說我襯衫扣子太緊像賣保險的,
一個問我年終獎夠不夠買外環(huán)學區(qū)房?!蔽倚Τ雎暎骸盎钤??!薄笆腔钤摗!彼畔率謾C,
“所以你得賠我?!蔽覀冇肿隽艘淮?。比之前慢,像熬一鍋黏稠的粥。
他吻我耳后那顆痣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大學辯論賽決賽。題目是“愛情是否理性”,
他持方是反。自由辯論時我逼問他:“所以申同學認為愛情完全沖動?”他盯著我看了三秒,
說:“比如現(xiàn)在我想吻你,這理性嗎?”全場起哄,我輸?shù)帽鸟R亂。
后來他在儲藏室堵住我,真的吻了。辯論隊橫幅堆在角落,
布料的灰塵味和他嘴里的薄荷糖混在一起。我咬破他嘴唇,鐵銹味漫開時他說:“秦嫻,
我倆完了?!闭孀屗f中了。洗完澡出來,他正在系襯衫扣子?!搬t(yī)療案上訴期只剩十天。
”他把平板塞進我包里,“證據清單第七頁標星號的部分,要法院令才能調取。
”我涂口紅的手沒停:“知道。”他站在鏡前打領帶,手法熟練得像絞刑吏。
我從鏡子里看他,突然問:“為什么躲我這三年的案子?”領帶結慢慢收緊?!芭履爿?。
”“怕我輸,還是怕我贏你?”鏡子里我們的目光撞上。他先移開,拿起西裝外套。
“怕你哭?!遍T咔噠關上。我對著鏡子繼續(xù)涂口紅。櫻桃紅,斬男色,廣告這么說。斬個屁。
回律所路上買了杯冰美式。前臺小妹看見我像看見鬼,郵件提示音比平時密三倍。
我摔進辦公椅開電腦,郵箱爆滿,置頂那條來自申南風。附件是醫(yī)療案全部卷宗掃描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