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鐘文舒在辦公室的臨時衣柜倒騰了一陣,找出老太太原先買給他的、太空人似的黑色羽絨服換上,對那臃腫如蠶蛹的樣子滿意地點點頭。
臨出門,又反應過來不能讓員工看到這副尊容,毀了自己一世英名,悄摸把衣服打包了,進車再換。
他就不信那小洋人看到這球樣,還能有什么興趣!
阿平不解其意,捂著嘴從后視鏡瞄他,憋不住笑,“這壓箱底的傳家寶幾百年不見您穿一回,今兒怎么換上了?林警官等會要笑死您了?!?/p>
鐘文舒眼一瞪,理直氣壯:“笑就笑唄,病號保暖天經地義!你還笑?”
車子匯入晚高峰的車流,暖氣慢慢蒸騰起來。
鐘文舒一邊費勁巴拉地在后座“變身”,一邊盤算開了:
眼下有求于詹姆斯和他那個什么“蚊子屯”家族,這筆賬他認。只要能把這樁懸案徹底了結,砸筆錢進去他認栽,分期付也行!至少不用再看他眼色,忍著這黃油蒼蠅騷擾。
他承認,詹姆斯無疑是非常有魅力的男性,優(yōu)雅、強大、深不可測。
但他示好的方式……太有壓迫感,前幾天派人送到總經理辦公室那一大束玫瑰,惹得底下員工議論紛紛,氣得鐘文舒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鐘文舒的審美深受傳統(tǒng)影響,還是更中意東方男性的儒雅隨和、溫潤如玉,比他稍大稍小都無妨。
說到底,鐘文舒在情愛這事上,還留著點處男式的鈍感天真。他堅信皮囊表象并非首要,兩人總得慢慢處,用心磨,才能擦出些真心的火花。
問題就來了——他跟詹姆斯?有個屁的感情基礎可磨!
這明擺著就是跨物種的不專業(yè)職場騷擾!
“老地方”是警局旁一個帶包廂的清酒館,他和林敬常約在這里談事,這里比一般酒館清凈許多,環(huán)境整潔,氣氛也有情調。
但他也顧不上什么情調了。
林敬就在二樓等他,見他這樣果不其然嘴角抽搐不止,但受過專業(yè)的訓練,加上旁邊有客,很快恢復常態(tài),“小舒,冷成這樣?”
詹姆斯只是莞爾一笑,依然向他揮手致意,還在握手時輕輕捏過他的骨節(jié)。
隔著厚厚的羽絨服,鐘文舒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落座后,林敬將卷宗推到桌子中央,聲音壓低了:“顏西華那稀土案,能這么快脫身,代價不小。查到了,他被迫割讓了整整四成核心利益,喂給了他那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顏青沅。這才堵住了瀚?;鹉沁叺淖??!?/p>
詹姆斯適時接口:“顏家是美籍華人,那些陳年舊事,中國傳得不廣,我倒是知道一些。”
他語調平穩(wěn),帶著一絲世家子弟洞悉秘辛的淡漠,“顏氏創(chuàng)始人靠妻子娘家發(fā)家,事后又想甩掉夫人,原配與大公子當年宅斗中落敗,還在商議簽離婚協(xié)議,孤兒寡母就‘意外’車禍身亡?!?/p>
“動手的,誰都能猜到是二夫人一派,或許還有顏父的默許授意。”
豪門婚姻,離婚往往分走近半財產。殺人越貨,既要名分又要家財,二夫人的蛇蝎心腸,顏家老爺子的忘恩負義、沽名釣譽,難怪養(yǎng)出顏西華這么個狗雜碎。
“諷刺的是,原配當時已身懷六甲。這孩子——顏青沅,生下來就成了頂著私生女名頭的嫡出,本想隨母家姓,可當時大夫人還在指望舊情復燃,想拿孩子當籌碼……”
鐘文舒不禁皺眉,“這姑娘……生下來就兩頭難做啊?!?/p>
“顏老爺子這些年良心不安,一直想把她認回本家。今年她松口回來,結果轉頭就狠狠敲了顏西華一筆。看來,這位顏小姐,是回來爭家產的,而且手段相當凌厲,心也夠狠?!?/p>
“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打自家人,顏西華也是遭了報應?!辩娢氖鏁晨齑笮?,拍了下林敬大腿,豪氣云干,“他這爛脾氣的鍍金蛤蟆,要不是生在顏家,早給人揍死了?!?/p>
詹姆斯見他開懷,嘴角也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連那“蠶蛹蠕動”的樣子都覺得有趣。
話題轉向軍火線索。林敬抽出幾張照片:“槍械殘骸的部分零件來源確定了。關鍵點在于,”他點了點其中兩張,“這兩枚核心部件,原廠購買記錄指向顏西華的一個馬仔,這些年銷聲匿跡……所以,光有購買記錄不夠,要釘死他,必須證明這些零件最終被用于組裝那把殺害令兄嫂的兇槍?!?/p>
“突破口,可能在他自己那個小顏氏分公司的內部運作上?!?/p>
鐘文舒盯著照片,眼神銳利:“打草驚蛇容易前功盡棄,尤其對他這種狡兔三窟的美籍華人。得先摸清底細,找到鐵證,再收網。”
“沒錯,”林敬點頭,“得謹慎行事,找到組裝、轉移或者使用的直接證據鏈。小顏氏就在上海,我多留意著點,顏西華這人做事向來無法無天,不怕抓不到他把柄?!?/p>
案情議定,包廂內緊繃的空氣略微松弛。
鐘文舒揉了揉眉心,對林敬道:“最近咱倆碰頭,不是案子就是公事,下回找時間,純粹喝一杯,不帶這些糟心事?!?/p>
林敬爽朗一笑,舉起面前的酒杯:“成!就等你這句話。我請!”
話音未落,一旁的詹姆斯便極其自然地傾身向前,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熱忱:“鐘先生,擇日不如撞日。正好今晚我有個私人晚宴,幾位在滬的行業(yè)翹楚都在,都是些思想開放、視野開闊的同好。機會難得,不如一起?或許也能拓寬些您的人脈?!?/p>
他藍眼睛帶著笑意,落在鐘文舒身上,仿佛只是提供一個絕佳的交友平臺。
鐘文舒呼吸微微一滯。
那“同好”二字聽著尋常,卻直指他最急需的資源人脈……
楊碩那群整天喝酒吹逼吃老本的暴發(fā)戶,遲早是指望不上的,詹姆斯的國際人脈,確實是一陣東風。
滬華和溫斯頓的合作項目還在進行中,雖然有陳奕明盯著,但具體成果還要看后續(xù)市場反饋,轉型升級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這段時間,他還得和詹姆斯裝裝兄友弟恭。
“鐘先生意下如何?”
鐘文舒態(tài)度已經軟化了許多,但仍是半晌沒有說話。
詹姆斯不是林敬,不是他能談交情的朋友。有求于人就受制于人,尤其面對這么一只笑面虎,他不做以身飼虎的蠢事,可……
拒絕?對方剛提供了關鍵案情信息,他再怎么樣反感,也知道禮尚往來幾個大字怎么寫,加上后續(xù)追查或許還得仰仗溫斯頓的資源……
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強行擠出一個還算得體的笑容,牙根卻暗自咬緊:“……詹先生盛情,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p>
“那請鐘先生隨我移步酒店?!?/p>
詹姆斯面上笑意更深,目光仿佛穿透了那臃腫的羽絨服,觸到了內里溫熱光潔的皮膚,“我替您準備身合適的衣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