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厭飛得穩(wěn),扶誅枕著雙臂仰躺在麒麟龐大的身軀上,心里漸漸恢復了平靜。
天上云霧霞光靄靄,恍惚間竟生出回到從前的錯覺,仿佛入丹爐受真火炙烤,主神殿中去妖魔邪念這幾年只是一場夢,夢醒了,她還能乘著麒麟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可這不是夢,永遠也不會有醒來的一天,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扶誅伸手撫了撫麒麟身上的麟角,問他,“小祁厭,可想我?”
締結(jié)契約的坐騎,與契約之主心意相通,麒麟雖已變回原身,可他心里的話,扶誅都聽見了。
四千年前,祁厭不知從何處掉入沽命島,傷痕累累奄奄一息落入了饕餮口中,是扶誅將他救下,為他治病養(yǎng)傷,好容易留得一條命,不過記憶全無了,他便留在了那禁地,后來為報救命之恩,他又自請與她締結(jié)契約成為她的坐騎,自那時起她與祁厭同進同出,命運的絲線便綁在了一起。
很早的時候,扶誅就曾告訴祁厭,如果有朝一日她獨自在外遇到了危險,千萬不要來救她,就在那島上等她,她若回來最好,回不來那便還他自由,只可惜命運弄人,她受了難也連累了他,終究沒能還他自由。
祁厭又接著說,“想,很想,我一直在期盼今日這般重見之時?!?/p>
祁厭從不撒謊,也不刻意討好,口中所言便是心中所想,扶誅勾起嘴角,又用力摸了摸它脊背上金黃的麟角,笑著夸他,“好祁厭。”
“只可恨葶藶不肯放過你!”想起那日在主神殿中看見祁厭那了無生息的樣子,扶誅神色冷了下去,又道,“其他小弟們呢?那女人將他們都殺了?還是你幫我遣散了?”
“沒有,大家都不相信你會死,執(zhí)意要等你回來,古神不曾動過她們?!摈梓胝Z氣堅定而忠誠。
“不愧是我扶誅的小弟,哈哈哈哈,好樣的!”扶誅心情大好,笑得開懷。
麒麟未接話,身上的麟角卻忽然閃爍出一種異常的炫光,這是它表達開心的方式。
兩人未再有交流,扶誅漸漸放松下來,這才后知后覺受刑八百多日之后的疲憊,躺在麒麟脊背上差點就要睡著了。
祁厭忽然又問她,“主人,這靈璧?”
“哦,這是我被抓那日在魔界撿到的,若我沒猜錯應當是魔界燼煞王的?!狈稣D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起精神來回他。
“燼煞王?你認識他?”祁厭又問。
“那日我去魔界法樓祭魂大典,在那法壇中遠遠見過他一面,回來時恰遇上他被魔兵追殺,撞到了我,我便撿到了這枚靈璧,那日還順手幫他解決了幾個小魔兵呢。”
扶誅回憶起往事,還有些悵然,那時的她還很自由。
“他告訴你這靈璧的來由了?”
“沒有,那燼煞王傲氣地很,似乎不愿與我搭話,白費一番力氣,反倒還讓我那塊靈璧丟了,也不知道何時何地丟的?!狈稣D嘆了一口氣,似乎不是很想提起這樁子糗事。
“你的靈璧丟了?”祁厭有些驚詫。
扶誅撫了撫他,示意他別激動,“沒事,丟了便丟了,有他這塊靈璧在手,往后若有機會再見,不怕問不出來話?!?/p>
祁厭這才放下心來,認同地點了點頭,“嗯,那榆樹精必然也知道些什么,可再尋機問問。”
扶誅還想說些什么,前方忽然傳來喊聲。
“喂,快點!”
辭妌早已在后山等候,半晌才見一人一獸終于娓娓而來,不耐煩地朝著空中喊。
見兩人終于到了,辭妌手掌一翻,光影忽閃,手心便多了一把劍,將劍朝著正向自己走來的扶誅扔去。
扶誅眼疾手快接了過來,待看清了順手接過的是何物什,眸中登時亮了起來,是她的火隕!
“不是要傳授法術嗎,改主意了要打架?”
都快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未曾好好活動活動筋骨了,打架之事顯然勾起了她的興趣,扶誅當即就要拔劍。
嘶?不過幾年不用,壞了?怎拔不出來?
還是自己被炙烤,被抽靈,法力下降了,火隕不認主了?
扶誅懷疑地看看自己的手,用盡了全身力氣嘗試,卻也未能將劍身抽出分毫。
卻看辭妌,眼角帶笑,似乎在嘲弄她。
扶誅這才意識到不對,眉心微蹙,持劍的右手靈活地轉(zhuǎn)圜幾個來回,頃刻間,未出鞘的劍柄離辭妌的鼻尖便只差毫厘。
“怎么回事?你們對火隕做了什么?”
辭妌臉不紅心不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那劍是一把邪劍,在你完全去除獸性與魔性,學會正道神法之前,它都不能再出鞘了。”
她笑著說,“古神閉關了,因此往后將由我在后山教授你們古神術法,太古神法可非爾爾,天下欲得而修之者有如過江之卿,可是真正有此機遇者寥寥無幾,你倆本是戴罪之身,得此良機且偷著樂吧。”
祁厭只是安靜地站立一旁,聞言,神色間絲毫未變,卻見腳步忽然稍稍避退了一步。
身為扶誅坐騎四千年,祁厭對她也算了解,她從前蠻橫霸道傲視群雄,自打被辭妌攔住去路,再而為古神擒獲,她便一路敗北,鎩羽暴鱗,處處受窩囊氣,今日她勢必是要與辭妌有此一戰(zhàn)的,往后是不是聽辭妌教導估計且得看這一戰(zhàn)了。
“是嗎?那也得看看你有沒有教得我與祁厭的本事!”果然,只見扶誅一抬手一拋劍,瞬間出招直沖辭妌而去。
“今日我會叫你好好明白什么叫扶誅手下敗將者猶如過江之鯽!”
于是一人持劍疾追,一人落荒而逃,一人在旁看戲。
后山被攪得雞犬不寧,此戰(zhàn)持續(xù)了三天三夜,戰(zhàn)后兩人各在床上躺了三月有余。
“小祁厭!慘了!我的法力下降得如此厲害,幾年前那辭妌還是我的手下敗將,今日我卻最多和她打個平手……”
扶誅躺在床上無法動彈,扯著嗓子對祁厭凄凄慘慘地哭喊時,祁厭不由地深嘆一口氣。
看來這古神法術,他倆是學也得學,不學也得學了。
……
三月后恢復修習。
第一日,講五行陰陽,扶誅睡著了。
第六日,講神魔起源,扶誅把辭妌氣哭了。
第十日,修正道功法,扶誅與辭妌過招,兩人再次三月余下不了床。
……
就在這枯燥乏味卻又雞飛狗跳的修行日常中,兩千年轉(zhuǎn)瞬即逝。
兩千年后,主神殿中。
“我也去!”扶誅執(zhí)劍而立,認真地盯著上首座上古神葶藶,堅定地道。
如今她的火隕劍已能出鞘,用辭妌的話說那便是兩千年的太古神法修煉已有成效,她已經(jīng)掌握了正道法術,不會再被仇恨操縱而無端傷人了。
“不可?!陛闼炤p聲拒絕了。
“火隕業(yè)已出鞘,辭妌也說過我已是正道修習者,為何她們?nèi)サ梦胰ゲ坏?。”扶誅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辭妌與祁厭,不理解地爭辯。
“時機未到,你繼續(xù)安心修煉便是?!陛闼灁[了擺手,不欲多說的樣子?!稗o妌,祁厭,去吧?!?/p>
祁厭與辭妌一同朝座上拱手,又朝扶誅遞去一個安撫的眼神,便飛身出了門。
扶誅看著遠去的兩人,眸子暗了暗。
幾個月前,人界昆侖山上出現(xiàn)了害人的妖獸,無論人畜,只要踏進昆侖山的死亡谷,便會離奇死去,死相猙獰可怖。
然而天界派去斬妖的仙人全部不獲而歸,既沒有發(fā)現(xiàn)妖獸出沒的跡象,也沒能找出人畜的死因,整件事情實在太過詭異,離奇死亡的人類和牲畜不計其數(shù),廟堂求神的凡人多如牛毛,掌管人間諸事的天界又不得不管,無奈之下只得求到曜天境來,請葶藶出手相助。
葶藶今日得信后,便下令派辭妌與祁厭同去,扶誅得知消息趕來,也想求得一同出境去瞧瞧這樁怪事,不曾想就如此慘遭了拒絕。
回首看去,座上已無人影,扶誅低頭有些煩躁,辭妌與祁厭一走,這曜天境中便算得只剩她一人了,真是無聊無趣。
“喂,小扶誅,別喪氣啊,跟我去后山玩去?!?/p>
不知何時,顒鳥從外面飛了進來,繞在扶誅耳邊嘰嘰喳喳喊。
“不去,回去睡大覺了。”扶誅手在耳邊揮了揮,作勢趕跑它,轉(zhuǎn)頭向自己的院子而去。
……
昆侖山,死亡谷。
死亡谷終年籠罩在灰紫色的霧氣中,連飛禽都會刻意繞開這片區(qū)域。辭妌站在谷口一塊突出的黑色巖石上,素白仙袍在風中紋絲不動,唯有腰間那枚青玉司南佩輕輕搖晃。
“第十四日了。”她輕聲說道,聲音如同山澗清泉,卻帶著掩不住的疲憊。
三丈開外,祁厭半跪在焦黑的土地上,修長的手指按著一具剛死去不久的麋鹿尸體。他三千青絲只用一根黑色絲帶隨意束著,額前垂落的幾縷發(fā)絲遮住了那雙毫無溫度的眸子。
“沒有傷口?!逼顓捠栈厥?,淡聲道,“和之前一樣。”
辭妌輕嘆一聲,從巖石上飄然而下。她走近那具尸體,蹲下身仔細查看。麋鹿的眼睛大睜著,本該溫潤的眸子此刻布滿血絲,嘴角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弧度,竟像是在悲哭。
“這不是妖獸所為。”辭妌指尖泛起淡淡青光,在尸體上方緩緩移動,“精氣被抽空了,連魂魄都不剩?!?/p>
祁厭站起身,青色勁裝勾勒出挺拔的身形。他望向山谷深處,那里霧氣更濃,隱約可見扭曲的枯樹輪廓。“有東西在吸收生命。”
辭妌也站了起來,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兩周來,他們已經(jīng)走遍了死亡谷每一寸土地,卻始終找不到禍源所在。那些離奇死亡的生靈,無論是人還是動物,都呈現(xiàn)出同樣的特征——沒有外傷,但精氣魂魄全無,面容扭曲可怖。
“再試一次神識探查。”辭妌說著,雙手結(jié)印,眉心浮現(xiàn)出一道銀色紋路。祁厭沒有回應,但眼中金光大盛,背后隱約浮現(xiàn)出麒麟虛影。
兩人的神識如潮水般向四周擴散,覆蓋了整個死亡谷。辭妌的神識溫和卻堅韌,如同春日細雨滲透每一寸土地;祁厭的則凌厲如刀,帶著麒麟一族特有的破邪之力。
突然,辭妌眉頭一皺。“那里!”她指向山谷中央一片看似平常的空地。
祁厭的眸子縮了縮。在他們神識交匯處,原本空無一物的地面上,浮現(xiàn)出無數(shù)細如發(fā)絲的血色紋路,組成一個龐大而復雜的陣法圖案。那些紋路如同活物般蠕動著,貪婪地吸收著周圍的生命氣息。
“那是什么?”辭妌倒吸一口冷氣。
祁厭已經(jīng)邁步向陣法中心走去,長靴踏過焦土,發(fā)出輕微的碎裂聲。辭妌急忙跟上,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通體瑩白的玉笛。
隨著他們靠近,地面上的血色紋路似乎感應到了什么,開始劇烈扭動。空氣中彌漫起淡淡的鐵銹味,那是血的氣息。
“小心!”辭妌突然拉住祁厭的手臂。就在他剛才要踏足的地方,一根血線悄無聲息地從地面竄起,如同毒蛇般昂首欲噬。
祁厭低頭看了看辭妌抓著自己手臂的纖白手指,眼中閃過一絲異色,但很快又恢復冷漠。他輕輕掙脫,右手虛空一抓,一柄白玉折扇憑空出現(xiàn),扇柄上纏繞著暗金色的麒麟紋。
“我來破陣,你設結(jié)界?!彼喍痰卣f,聲音低沉。
辭妌點頭,玉笛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點點青光如星辰般散落四周。她開始吹奏古老的咒文,聲音空靈悠遠,與昆侖山的風聲融為一體。
祁厭則大步走向陣法中心,每一步落下,都有血色紋路試圖纏繞他的腳踝,但還未近身就被他周身繚繞的金色火焰燒成灰燼。當他走到陣法正中央時,整個噬靈陣仿佛被激怒了一般,無數(shù)血線從地面暴起,交織成一張巨網(wǎng)向兩人鋪面而來,身旁的磁場陡然間好似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手中術法靈光瞬間消失,再無力施為。
“危險!”辭妌眉眼一凜,朝著陣法中央大喊一聲。
然而還是晚了,眼前突然黑了下來,耳邊出現(xiàn)奇異的低鳴,像是某種從深淵地底發(fā)出的遠古呼嚎,震得兩人耳膜生疼,頭痛欲裂,頃刻之間便痛的失去意識,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