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微微佝僂的身影消散在晨霧中時,第一縷陽光正好刺破云層。
燼淵忽然聽見頭頂撲棱聲,那只總是跟著扶誅的颙鳥正歪頭看他。
“咕?你怎么回來了?”颙鳥拍拍翅膀,奇怪道,“扶誅卻沒回來?”
燼淵蹙眉,“此話何意?”
“你走的時候她就追你而去啦!她以為你要——"颙鳥突然尖嘯,說到這里似乎有些沒底氣,“以為你不告而別……你沒見到她嗎?”
“不曾。”燼淵神色沉了下來,“你是說寅時到現(xiàn)在,她一直沒回?”
“是??!你沒見到她?”颙鳥陡然慌叫起來,“完了完了,她又出不去曜天境,她這么懶,幾個時辰未歸可不是她的性格,她該不會遇到什么危險吧?!”
“這曜天境能有什么危險?”燼淵臉色不善地盯著它。
“誰說沒有!”顒鳥嘰嘰喳喳的,尖細(xì)的聲音又后悔又委屈,“后山靈泉旁有條小道,再往深處去就是曜天境禁地了,寅時天都未亮,她迷路走錯也是有可能的……嗚嗚嗚都怪我……”
“禁地?里面有什么?”
“好像有個坑。我不知道?!鳖匄B搖頭,眼淚嘩啦的說,“但肯定是有危險的,不然古神干嘛要封作禁地……哇啊……”
燼淵恨鐵不成鋼地往它頭上敲了敲,敲得它直眼冒金星,“你還是等她回來再哭吧!”
焚寂劍驟然出鞘,燼淵踏著劍光沖向后山。晨霧在他周身撕開一道裂痕,后山禁地的黑霧已肉眼可見地開始翻涌。
……
曜天境的后山藏著兩處奇景——東邊那汪靈泉終年蒸騰著乳白色霧氣,靈力濃得能凝出水珠來。沿著泉邊小徑一直走到最深處,卻有個深不見底的天坑,坑內(nèi)黑漆漆一片,鬼火直冒,邪風(fēng)肆虐,活像毀滅后的混沌世界,就像塔中修煉時那駭人的幻境。
這兩處挨得極近,卻像陰陽兩極。靈泉邊上隨便抓把土都能種出仙草,天坑周圍連最頑強(qiáng)的荊棘都不長一根。更邪門的是,但凡有點修為的,隔著三里地就能感覺到靈力被壓制的窒息感。更別說進(jìn)這坑中之人,根本無法使用靈力,同人界凡胎無異。這天坑巨大無比,又非常之深,任何活物進(jìn)去了根本爬不上來,也因此這里一直是曜天境的禁地。
聽辭妌說,這天坑是八萬多年前就有了的。
半刻鐘前,扶誅正在未散的夜霧里追趕燼淵,一個不注意迷了路,就一腳踏空掉入了這巨大的天坑之中。
半刻鐘后,扶誅四仰八叉地躺平在坑底,終于親身體會到禁地為何會成為禁地。她試著催動靈力,往日如臂使指的力量現(xiàn)在像被凍住的蜂蜜,死活攪不動。
于是她就躺平了,畢竟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
“完犢子了.……”她盯著頭頂碗口大的天空嘟囔,“燼淵也走了。不僅追人沒追上,還馬上要把自己交代在這里了?!?/p>
清晨的霧氣還沒散,那點兒光亮勉強(qiáng)能照出坑壁上的裂紋。
右腳踝隱隱傳來鈍痛,半月板應(yīng)當(dāng)也摔傷了。
“哎……我一代女魔頭啊?!?/p>
爬是爬不上去的,不如省點力氣。正當(dāng)她琢磨著要不要睡個回籠覺時,后頸突然一陣刺癢。
“什么東西.……”她反手一抓,指腹碰到個多足生物。
瞬間,所有困意煙消云散。
“啊啊?。?!”
卻不想趁著張嘴大喊的間隙,嘴里也落進(jìn)來一只。
“嘔呸呸呸!!”
女魔頭一邊連呸幾聲吐掉嘴里的異物,一邊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瘋狂甩手。那蜈蚣似的蟲子在空中劃出拋物線,好死不死落回她衣領(lǐng)里。扶誅頓時表演了套失傳已久的霹靂舞,邊跳邊扯衣帶,活像身上著了火。
“噗嘰——”
蟲子終于被抖落在地,還沒來得及跑路,就被扶誅一腳跺成了醬。這腳用力過猛,傷處傳來鉆心的疼,她齜牙咧嘴地單腳蹦跶,“嘶……小畜生還敢偷襲我…….”
話音未落,頭頂簌簌落下碎石。扶誅抬頭,看見巖縫里窸窸窣窣爬出無數(shù)黑點——敢情剛才那只是先頭部隊!
“救命?。?!”這回她是真慌了,嗓子劈叉得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雞,“有沒有人??!燼淵!老榆!葶藶!”
回聲在坑壁間撞來撞去,最后變成滑稽的疊音。蟲群越來越近,扶誅抄起塊尖銳的石頭,突然想起自己現(xiàn)在跟凡人沒兩樣。
“等等……”她瞇起眼,發(fā)現(xiàn)那些蟲子爬過的地方,巖石表面竟然在緩慢溶解,“這特么是蝕骨蟲?!”
扶誅后背瞬間沁出冷汗。蝕骨蟲這玩意兒她在魔界典籍里見過,專吃帶有靈力的東西。修士要是被咬了,傷口會潰爛到骨頭里。
“早知道就該聽葶藶的……”她邊退邊懊悔,“練什么偷懶功……”
不行了!這鬼地方連蟲子都這般可怖,不能在此等死!
扶誅拖著傷腿慢吞吞前進(jìn),在坑壁上一陣摸索,避開蟲群,找了一塊看起來比較可靠的巖壁準(zhǔn)備往上爬。
指尖磨出了血,在漆黑的巖壁上留下幾道暗紅痕跡。她像只壁虎般貼在陡峭的坑壁上,右腿傳來的刺痛讓每次發(fā)力都變成煎熬。
“要命了……”她喘著粗氣,抬頭看了眼遙不可及的坑口。汗水滑進(jìn)眼睛,刺得生疼。
“要不算了……”就在她猶豫要不要放棄時,掌心突然一空,那塊借力的石塊突然"咔嚓"一聲毫無預(yù)兆地脫落了!
好家伙,這年頭連石頭都會碰瓷了!
扶誅手忙腳亂地抓住另一塊凸起。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仿佛要沖破肋骨跳出來。
不不不,算不了!保命要緊!
等穩(wěn)住身形,她才注意到剛才脫落石塊的位置露出個奇怪的凹槽。
凹槽邊緣過于平整,像是被人精心打磨過,就像……那塊“碰瓷的石頭”是為了堵這個窟窿才被塞在了那里的。更詭異的是,這個窟窿里正滲出幽藍(lán)色的微光,在漆黑的天坑里如同鬼火般飄忽不定。
“這是……”
她小心翼翼挪了幾步,湊近那個拳頭大小的孔洞,鼻尖幾乎貼到巖壁。潮濕的霉味里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沉香,像是某種古老的熏香。透過孔洞,隱約可見里面是個穹頂狀的空間,四壁刻滿流動的銀色紋路。那些紋路交織成網(wǎng),中央懸浮著什么……
藍(lán)光驟然暴漲!
扶誅眼前炸開一片刺目的亮藍(lán)色。劇痛從雙眼直竄腦仁,她下意識松手,身體不受控制地后仰——
“啊啊啊……”
扶誅驚恐地閉上眼,驚天泣地的喊聲沖破喉嚨,遠(yuǎn)處的野獸驚懼四散,靈鳥撲棱著翅膀逃之不及,甚至連巖壁上蟲群都趕緊逃往了自己的蟲洞里。
要被砸死了?落地的前一刻,扶誅心想,原來自己還是很怕死的。
想象中堅硬的坑面沒有擁住她柔弱的后背,頭頂突然傳來樹枝斷裂聲,一條纏著暗紅符文的藤蔓垂落卷起了她的身子。
劫后余生,扶誅小心翼翼地掀開眼皮。
"抓緊。"
熟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扶誅抬頭,看見燼淵倒掛在藤蔓上,焚寂劍插在巖縫里固定。他玄色衣袍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束發(fā)的緞帶不知何時松了,長發(fā)垂下來像道小瀑布。
“發(fā)什么呆?”見她不動作,燼淵又降下幾尺,“等蟲子開飯?”
扶誅這才回神,一個旋身牢牢抓住藤蔓。
燼淵神色凝重,單手拽著藤蔓往上攀。兩人屏息聚氣,一點點騰挪,眼見就快到坑口處,一陣邪風(fēng)突然卷來,藤蔓劇烈搖晃。
“松手!”燼淵突然喝道。
扶誅下意識服從,下一秒就被攔腰抱起。燼淵單手摟住她,另一手握劍狠狠刺入巖壁。焚寂劍在石面上一路劃出刺目火星,帶著兩人一齊下墜。
扶誅下意識環(huán)住他脖頸,鼻尖蹭到對方衣領(lǐng)下的繃帶。
淡淡的血腥味混著冷松香涌入鼻腔,她突然想起不久前的某日,闖入他房中尋他時意外看見的場景——從心口延伸到腰腹的舊傷,至今仍泛著詭異的青紫色。初入曜天境時他身上最重的那道傷痕,似乎反反復(fù)復(fù)一直未曾好全。
“你今早去見誰?”她在劍刃與巖石的摩擦聲中突然發(fā)問。
燼淵手臂肌肉驟然繃緊。恰在此時,焚寂劍卡進(jìn)一道巖縫,兩人懸在半空晃蕩。扶誅趁機(jī)扯開他前襟,魔界特有的傳訊符灰燼紛紛揚揚飄落。
“魔界的人?”她瞇起眼睛,“來催你回去?你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別的!”
“別動?!睜a淵突然收緊手臂,劍鋒在巖縫中又深入三寸。上方傳來巨石滾落的轟鳴,足有石凳大小的巖塊擦著他們墜入坑底。
碎石雨中,扶誅發(fā)現(xiàn)他前胸洇開了血跡。那些傷,似乎又崩裂了。
“燼淵,”她聲音發(fā)悶,“如果哪天你真要走,一定要告訴我,我最恨別人不辭而別。”
話音未落,燼淵突然松手,兩人直墜數(shù)丈猛沖坑底,燼淵牢牢握住焚寂撿狠狠抵住坑底一塊堅硬的巨石,借著反沖力一躍而起,足尖猛蹬巖壁,踏著巖壁幾個起落,最后再借焚寂劍與石壁的抗力一躍逃出天坑。
兩人滾落在草地上時,蝕骨蟲的嘶鳴聲還在坑底回蕩。
呼吸漸漸平穩(wěn),兩人撐著地坐了起來。
燼淵挑眉,突然捏住她下巴,“你嘴里.……”
扶誅這才想起那該死的蝕骨蟲,頓時干嘔起來。燼淵不知從哪掏出個水囊,直接往她嘴里灌。
“呸呸呸!”扶誅吐著水沫,“你謀殺啊?”
“蝕骨蟲的毒液……”燼淵慢條斯理地擰緊水囊,“會讓人變成啞巴?!?/p>
扶誅瞬間僵住。
“騙你的?!彼浇枪雌鹨荒ㄈ粲兴茻o的弧度,修長的手指輕撣衣角并不存在的塵埃,緩緩起身。
見扶誅還坐在原地發(fā)呆,他屈膝半蹲,露出線條分明的后背,“上來?!?/p>
扶誅忽地有些燥意,看著那個寬大的背影不知所措,“干嘛?”
“腳傷好了?”燼淵直起身,不由分說扣住她纖細(xì)的手腕,稍一用力便將人撈起來放在了背上,轉(zhuǎn)身向靈泉方向行去。
到了這份上,扶誅倒也不別扭,順勢摟住他脖子,鼻尖縈繞著清冷的雪松氣息。隔著幾層衣料,她能清晰感受到對方肩背肌肉的輪廓,以及透過來的體溫?!盃a淵,你怎么知道我掉入那禁地了。”
“你喊那兩嗓子驚天地泣鬼神的,再過會兒,只怕三十六重天的神仙都到了。”
小家伙真幽默……
扶誅尷尬地呵呵干笑兩聲。
林間晨霧未散,細(xì)碎的金光穿過枝葉間隙,在他們衣袍上投下斑駁光影。今日起的實在是有點太早,扶誅感覺困意緩緩襲來,眼皮變得沉重。燼淵的步伐像某種溫柔的搖籃,讓她不自覺地放松了身體。
“我會告訴你?!鄙砬澳侨撕鋈婚_口,聲音比平日低沉幾分,像是穿過層層霧靄傳來。
“嗯?”扶誅迷迷糊糊地應(yīng)聲。
“我說,不會不辭而別,我會告訴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