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順著脖頸流進衣領,激得時硯一個寒顫,卻也將他心中翻涌的波瀾徹底冷卻。他關上門,將風雨和隔壁隱約的喧囂隔絕在外,破屋里只剩下雨水滴落的單調聲響。
他迅速脫下濕透的舊外衣,換上一件同樣破舊但相對干爽的夾襖。動作麻利,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然后,他走到破桌前,小心地解開那層包裹著資料的塑料布。
里面是幾本紙張發(fā)黃、邊角卷起的舊課本:《代數》、《語文》、《歷史》。書頁里夾著厚厚一沓用粗糙的作業(yè)本紙裝訂起來的筆記。字跡娟秀工整,條理清晰,重點部分還用紅藍鉛筆仔細地做了標記??吹贸稣碚邩O其用心。在筆記的最上面,放著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
時硯展開,是縣里工人文化宮夜校的招生簡章。報名時間就在三天后,考試科目正是語文、數學和政治。報名費:一元五角。
一元五角!一個在二叔一家看來只夠買幾斤粗糧、打二兩散酒的“小錢”,此刻卻成了橫亙在他求學之路上的第一道關隘。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前世母親留下的唯一值錢東西——那枚小小的銀戒指,也在她彌留之際被二嬸王金花以“買藥錢”為名,連哄帶騙地拿走了。
時硯的目光掃過破敗的屋子,最終停留在墻角那個積滿灰塵、蓋著破木板的腌菜缸上。他走過去,費力地挪開沉重的石板蓋子。一股濃郁的酸咸氣味撲面而來。缸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缸底一層渾濁的鹵水和幾片腐爛的菜葉。
他伸手,在冰冷黏膩的缸底摸索著。指尖觸碰到一個堅硬、冰冷、被鹵水浸透的小布包。他用力將它摳了出來。布包沉甸甸的,外面裹著的粗布早已看不出原色。
這是母親最后的秘密。她省下每一個銅板,甚至偷偷變賣了外婆留給她的一對小小銀耳釘,才攢下這最后的八塊錢。她藏在這里,是留給兒子救命的錢,或者,是給他娶媳婦的念想。前世,這筆錢最終被二叔以“替你保管”的名義搜刮走,成了時大寶買新自行車的資本。
時硯用清水仔細地洗凈布包,擰干。打開,里面是幾張被鹵水浸得發(fā)黑發(fā)硬、邊緣粘連在一起的紙幣。他小心地、一點點將它們剝離。一張五元,兩張一元,還有幾張皺巴巴的毛票??傆嫞喊嗽?。
他抽出其中一元五角,鄭重地放在那疊復習資料上。報名費有了。剩下的六元五角,就是他在這個時代,扭轉命運的第一筆,也是唯一的啟動資金!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但天色依舊陰沉。時硯早早起來,用冰冷的井水洗了把臉,將那張墨跡已干的《斷絕書》仔細揣進懷里,又將剩下的六元五角錢貼身藏好。他看了一眼桌上那疊寶貴的復習資料,眼神堅定,然后大步走出了這間困了他兩世的破屋。
他沒有絲毫猶豫,徑直走向隔壁那扇刷著劣質綠漆、明顯新了不少的木門。
“咚咚咚!”敲門聲不輕不重,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力量。
屋內的喧鬧聲戛然而止。片刻,門被拉開一條縫,露出二嬸王金花那張帶著油膩睡意的胖臉。她看到門外的時硯,先是一愣,隨即三角眼里閃過一絲慣常的刻薄和算計。
“喲,稀客???這一大早的,不在你那破屋里挺尸,跑這兒來干啥?”王金花堵在門口,絲毫沒有讓他進去的意思,語氣里滿是嫌惡,“怎么著?昨天的糊糊又沒吃飽?想上你二叔家蹭口熱乎的?”
她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濃重的隔夜飯菜和劣質雪花膏混合的氣味。
時硯面無表情,眼神平靜地越過她,看向屋內。堂屋的方桌上杯盤狼藉,昨晚吃剩的豬頭肉、花生米和空酒瓶還擺在那里。二叔時德富穿著件灰撲撲的工裝外套,腆著微凸的肚子,正剔著牙,油光滿面的臉上帶著宿醉的慵懶。堂弟時大寶則四仰八叉地躺在唯一一張半舊的藤椅上,蹺著二郎腿,正對著手里一個嶄新的鐵皮青蛙發(fā)條玩具傻樂。
好一派其樂融融的“富足”景象。而這“富足”,每一分都浸透著時硯母親的血淚和他前世被榨干的骨髓。
“不是來吃飯的?!睍r硯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王金花刻薄的語調,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冷意。
他從懷里掏出那張折疊整齊的《斷絕書》,直接遞到時德富面前。
“二叔,簽個字,按個手印?!?/p>
時德富剔牙的動作頓住了,瞇縫的小眼睛看向那張紙,又疑惑地看向時硯那張過分平靜的臉?!吧锻嬉鈨??”
“斷絕書?!睍r硯清晰地吐出三個字,“從今往后,我們兩家,各不相干。債務、人情,一刀兩斷?!?/p>
“什么?!”王金花尖利的聲音幾乎要掀翻屋頂,她一把搶過那張紙,三角眼掃過上面的字,胖臉上的橫肉因為震驚和憤怒而劇烈抖動起來,“小兔崽子!反了你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娘欠咱家五十塊!白紙黑字寫著呢!你想賴賬?沒門!簽這破玩意兒?你做夢!”
她揮舞著那張紙,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時硯臉上。
時德富也終于反應過來,猛地站起身,臉上那點慵懶瞬間被兇戾取代:“時硯!你他媽吃錯藥了?敢跟你二叔玩這套?想斷親?行??!先把五十塊還上!少一個子兒,老子打斷你的腿!”他擼起袖子,露出粗壯的手臂,作勢要上前。
時大寶也停止了玩鬧,好奇又幸災樂禍地看著門口的對峙。
面對撲面而來的唾罵和威脅,時硯卻像一塊冰冷的礁石,紋絲不動。他甚至微微勾了一下唇角,那笑意里沒有溫度,只有一絲洞悉一切的譏誚。
“錢?”時硯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像淬了冰的刀鋒,“二嬸,上個月初七,你從我娘枕頭底下拿走的那枚銀戒指,老鳳祥銀樓的款,少說也值二十塊吧?我娘病得下不來床,你是怎么跟她說的?‘嫂子,這戒指我先拿去,換點錢給你抓副好藥!’藥呢?錢呢?”
王金花囂張的氣焰猛地一窒,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心虛,隨即被更兇惡的表情掩蓋:“你…你胡咧咧什么!哪有什么戒指!你娘病糊涂了!那是她記錯了!”
“記錯了?”時硯的目光轉向時大寶手里那個嶄新的鐵皮青蛙,那鮮艷的油漆在昏暗的堂屋里格外刺眼,“時大寶手里這玩意兒,供銷社新到的貨,三塊五一個。二叔,你廠里這個月發(fā)的工資,扣掉你喝酒打牌欠的賬,還能剩下多少?”
時德富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嘴唇哆嗦著:“小畜生!你…你敢查你老子的賬?!”
“至于那五十塊錢的借據,”時硯根本不理會他的暴怒,目光銳利如刀,直刺王金花,“二嬸,你敢不敢現在把借據拿出來,當著街坊鄰居的面,讓大家看看上面的日期和手?。课夷锊≈嘏P床三個月,最后連筆都拿不穩(wěn),那手印……真是她自己按的嗎?”
最后一句質問,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萬鈞的穿透力,震得王金花渾身一抖,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臉色瞬間煞白,攥著那張斷絕書的手都在發(fā)抖,眼神躲閃,竟不敢與時硯對視。
時德富也被這連番的質問噎得說不出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兇狠卻明顯底氣不足的瞪視。
“簽了它?!睍r硯再次將那張《斷絕書》往前遞了遞,語氣斬釘截鐵,“不然,我們現在就去街道辦,找王主任,再請幾位老街坊一起,好好說道說道這戒指、這手印、還有你們平時‘接濟’我們的那些米糠野菜,到底值不值五十塊!順便,也請王主任查查,時大寶頂替本該屬于我的街道臨時工名額,是怎么回事!”
“頂替”兩個字像兩記重錘,狠狠砸在時德富和王金花的心上。這是他們私下運作、見不得光的勾當!真鬧到街道辦,丟了臨時工是小,他們兩口子在街坊鄰居面前積攢的那點“好名聲”可就全完了!甚至可能吃掛落!
時德富和王金花交換了一個驚惶的眼神。眼前的時硯,眼神冰冷,氣勢懾人,句句戳在他們最見不得光的痛處,哪里還有半分過去那個沉默寡言、任人拿捏的可憐蟲影子?
王金花嘴唇哆嗦著,還想嘴硬,時德富卻猛地一把搶過她手里的斷絕書,臉上肌肉抽搐著,眼神兇狠地瞪著時硯,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卻終究沒敢再動手。
“好!好小子!翅膀硬了是吧?有種!”時德富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猛地從旁邊桌上抓過一支快沒水的圓珠筆,在斷絕書下方空白處,歪歪扭扭、帶著滿腔憤恨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又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在拇指上,重重地按在了名字旁邊。
“滾!給老子滾得遠遠的!以后餓死也別登老子的門!”時德富將按了手印的斷絕書狠狠摔在時硯身上,仿佛甩掉什么極其晦氣的東西。
時硯穩(wěn)穩(wěn)地接住那張承載著兩世屈辱和決裂的紙,看都沒再看那一家三口一眼,轉身就走。那扇象征著吸血和禁錮的綠漆木門在他身后“砰”地一聲重重關上,隔絕了兩個世界。
初冬清晨凜冽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前所未有的自由味道。時硯挺直了脊背,大步流星地朝著縣城中心的方向走去。第一步,斬斷枷鎖,已經完成。第二步,啟動資金六元五角,目標——尋找這個時代的第一桶金!